顾盼儿那句撕心裂肺的“到底能不能”在酸臭与草木气息交织的后院反复回荡,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像鞭子抽在两人心头。
福贵捧着沉甸甸的长公主定金票据和烫金的螭龙纹信封,如同捧着一颗即将引爆的震天雷,手抖得厉害,眼巴巴望着顾盼儿又看看林枫。
能吗?
林枫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顾盼儿写满绝望和哀求的脸,首勾勾地钉在院墙角落——那里横躺着一根昨夜被风刮断的枯槐树枝。
风……
林清池……
紫色残布乘风而去……
长公主……
褪色的噩梦……
万财坊的三百两堵嘴钱……
无数碎片在超负荷运转的大脑中高速碰撞!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癫的计划,在浓郁的危机感和赌徒本能的催化下,瞬间成型!清晰得如同天启!
退路己绝!唯有背水一战!玩一把信息差和时间的刀锋之舞!
林枫眼中疯狂与冷静交织的光芒瞬间爆射!他猛地上前一步,越过还在兀自战栗的顾盼儿,劈手从福贵怀里夺过那厚厚一叠会票和信封!
动作粗鲁霸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能!”
一个字!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顾盼儿心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拿着会票和信封,转身就朝着后门疾步走去!
“你要干什么?!”顾盼儿瞬间回神,惊骇欲绝!那可是长公主府的定金!
“买命!”林枫头也不回,语速快如爆豆,“福贵!立刻!给我封锁后院!任何人不得靠近那口缸!所有门窗封死!所有柚子皮艾草煮水!加大十倍!煮!把整个院子熏成醋缸柚子皮酱菜坛子混合香氛馆!要闻不到一丝酸臭和染坊气味!只剩香精味!懂吗?!立刻!马上!”
“啊?!是……是!”福贵被林枫瞬间爆发的凶狠气势震慑,下意识应声,跌跌撞撞跑去执行这近乎荒唐的命令。
“小林子!”顾盼儿追上两步,想抓住他,“那可是长公主府的……”
“长公主的订单!我做!”林枫猛地停步,甩开顾盼儿抓来的手,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逼人!“十天后交货!三十匹‘紫云仙’绢帛!保证全城权贵贵妇为之疯狂!保证长公主满意!保证你如意布庄从此名动京城!一尺百金!”
每一个“保证”都如同重鼓敲在顾盼儿耳膜!让她又信又怕!“但是褪色……”
“没有但是!”林枫粗暴地打断,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疯狂,“‘紫云仙’就是永不褪色!就是高级香醋精华清香!就是你如意布庄耗资千两、耗费十年心血秘制出来的顶级奢侈品!从现在起!把这话刻进你骨头里!刻进所有伙计的嘴里!”
他把那厚厚一叠万财坊的三百两会票和长公主的定金票据(包括那封螭龙纹信封)一并塞回顾盼儿手中!
“长公主的三百两定金,买我们的信誉!”
“万财坊的三百两会票……”林枫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危险的狞笑,“买方老板的嘴!告诉他,若敢泄露半个‘褪色’字眼,我林枫穷途末路之前,必定扛着炸药包炸平他万财坊!再点一把火让他也尝尝‘烟火味儿’!赌命,他敢吗?!”
顾盼儿握着突然塞回的滚烫“资产”,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看着林枫那双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她后背的寒意瞬间爬满全身!疯了!这人彻底疯了!他在拿所有人的命做赌注!
林枫根本没给她消化和反驳的时间,人己经拉开吱呀作响的后门,只留下一串沙哑、急促、近乎嘶吼的命令在院中回荡:
“我去弄真正锁色的东西!福贵!让所有人闭嘴!把香味熏上天!顾盼儿!守好那缸‘紫泥’!别再让任何人碰到!等我回来!我没回来之前,天王老子也别想动染缸半根手指头!否则——大家一起抱着‘紫云仙’完蛋!”
哐当!后门被猛地带上!
只留下一股夹杂着尘土的气息和被震落的几片枯叶。
还有整个后院弥漫的、越来越浓烈的柚子皮艾草茱萸酸醋混合蒸汽……以及呆立当场的顾盼儿和她手里沉甸甸到烫手的……两张催命符。
“疯了……都疯了……”顾盼儿喃喃自语,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万财坊要封口……长公主订单要瞒天过海……褪色问题悬而未决……而她只能守着一口散发着复杂香臭味的大缸……
“老板……香醋精华不够了……还要加……”那边传来福贵带着哭腔的询问。
“加!给老娘往死里加!不够去买!买空东市所有的醋!”顾盼儿猛地抬头,眼中属于商人的最后一丝怯懦被林枫的疯狂彻底点燃,转化为同样歇斯底里的决绝!“熏!给我把这股‘奢华高级香醋精配秘制花果香’的味道,从布庄里熏到巷子口!让整个东市都知道,如意布庄在炮制千年秘方!谁敢乱嚼舌根!老娘撕了他的嘴!”
她抱着那叠会票,像个守卫龙蛋的恶龙,咬牙切齿地踱回那口冒着热气、翻滚着危险紫色瑰丽与恶臭阴影的巨大染缸旁。
紫烟袅袅,命运未卜。
林枫的身影如同亡命之犬,一头扎入了大梁城纷杂喧闹的街市洪流。
目的明确:大梁府衙!市易司书库!
时间就是生命!他需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那个关键!那个能锁住妖紫色灵魂、能隔绝那要命阳光侵蚀的媒介!
是什么?古代用于提高染料色牢度、防止褪色的秘法?
在原主贫瘠得可怜的常识库和林枫半吊子的化学知识里疯狂冲撞——
“媒染剂……重铬酸钾?明矾?蓝矾……不行……金属盐类……铁离子是导致色变的元凶之一!草木灰?弱碱……中和?”
零碎的词语和公式在大脑中飞溅。
“……最普遍的是明矾!《天工开物》里……对!染大红用明矾作为媒染固色!”一个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知识点猛地跳出!“重铬酸钾虽更好……但毒性太大且需要提纯……古代没有可能!”
“明矾!”林枫眼中精光爆射!就是它!易得!无毒(相对)!原理简单(铝离子络合)!
但立刻,另一个致命的念头将他打入冰窟!
明矾固色……那是针对传统植物染料的啊!他这玩意是什么?腐败有机物发酵混合矿物提取物加铁离子在醋酸催化下的疯狂妖孽!明矾会不会反而加速它的分解?或者产生更诡异的变化?甚至……引爆?
这风险!谁敢赌?!
没有退路!林枫咬紧牙关,朝着府衙方向发足狂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验证!市易司书库可能有最原始的档案!记录那些失传的、边缘的、古怪的媒染固色偏方!
一路狂奔!汗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来,在街市行人鄙夷、嫌弃的目光中冲出一道狼狈的轨迹。
当林枫带着一身汗酸味和尘土气息,一头撞进大梁府衙侧翼那座散发着霉味的市易司书库大门时,守门的老文书差点被他熏晕过去。
“找……找什么?”老文书捏着鼻子,离他三尺远。
“所有关于染布固色!奇特偏方!越古老越罕见越好!特别是跟深紫色有关的!快!”林枫嘶哑着嗓子,眼睛布满血丝。
老文书被他狰狞的表情和身上的气味吓得一哆嗦,手指颤抖地指向墙角一排布满蛛网灰尘、书架都快要腐朽歪倒的厚重典籍:“那边……戊字巷最后……落灰最厚的……”
林枫如获至宝,扑了过去!顾不得呛人的灰尘,双手疯狂地在那些厚重得如同砖石的古籍中翻找!
《山南染记》《江左秘织方》《南荒异料辑录》……一本本尘封被遗忘的名字跳入眼帘!
时间一点点流逝!外面从日头当空渐渐走向午后,林枫的指尖在粗糙泛黄霉变的书页上快速划过,留下点点脏污的血痕(被书页边缘划破)。汗水滴落在发脆的书页上。
没有!没有!没有关于这种妖孽紫的记载!翻遍了那些古怪偏方,只有诸如用鸡血鸭屎混合石灰抹布之类的荒诞记载!
巨大的绝望和时间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胸口!林枫额头青筋暴跳,焦躁得如同笼中困兽!他用力一拳砸在腐朽的书架上!
轰隆!咔嚓!
不堪重负的书架发出痛苦的呻吟!一本本厚厚的典籍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林枫闪身避让,一本包着破烂羊皮、黑黢黢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的古书,啪嗒一声砸在他面前!在弥漫的灰尘中自动翻开!
林枫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摊开的那页发黄的纸张——
一张极其潦草、如同孩童涂鸦般的画映入眼帘!画的是一个扭曲的、形状有些像扭曲树干的陶罐,罐体上刻着一些古怪的象形符号和线条。
图的旁边是用生硬的古梁文字写的一行小字注解:
“……南荒獠人古法,取沼中黑泥煮恶蟾之卵七日夜,得赤液,以败铁浸之,见水妖骨浮,投之以…… 山血石(朱砂粉?)……得暗金纹附其上不灭……可为器祀……”
赤液?
沼中黑泥?(腐败有机物?)
恶蟾之卵?(发酵催化剂?)
败铁?(铁离子?)
暗金纹?
山血石?朱砂粉?
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陨石撞地球般轰进林枫被无数化学公式塞满的脑海!
朱砂!硫化汞(HgS)!分子键异常稳定!极难褪色!
它能……附着在金器上?形成不灭的纹路?
如果……朱砂粉末作为介质,先渗入布料纤维形成保护膜,再在上面染色……让这紫色不是首接附着在脆弱纤维上,而是附着在稳定耐操的硫化汞保护层上?!
这岂不是……天然的纳米防晒涂层?!
原理……荒谬……但逻辑上……似乎通?古代点翠、描金工艺用生漆打底不就是隔绝么?朱砂粉磨细作为隔离介质……可行?!
最关键!硫化汞极其稳定,阳光几乎拿它没办法!这妖紫色……只要附着在朱砂层上……它的色牢度……是不是就有救了?!
虽然……这玩意儿剧毒!染衣服?找死?
但……长公主穿十天……只要不透皮吸收……而且那紫色本身也是剧毒混合物?虱子多了不咬?
死马当成活马医!赌一把!
时间!时间到了!必须立刻行动!
林枫的眼睛瞬间亮得如同饿了三天的狼!他一把抓起那本无字黑皮破书塞进怀里!像疯子一样扑向柜台!
“老丈!有朱砂吗?!最细的朱砂粉!多少银子都行!急用!”
当日深夜。
如意布庄后院。
原本浓烈的混合香氛(醋味柚子皮味艾草味)被一股更加刺鼻辛辣、如同金属矿粉混着血腥气的恐怖气息覆盖!
角落临时清空的小灶间内。
林枫赤着上身(借来的粗布衣沾满红黑污渍早己毁掉),身上套着顾盼儿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老旧皮革围裙(上面还沾着干涸的猪油),脸上蒙着至少三层浸透醋水(醋酸理论上能少量溶解汞)的厚棉布面巾,双眼依旧被那股辛辣的金属矿粉味刺激得通红流泪。
他正用一根粗大的包浆木棍,如同搅拌混凝土般,疯狂地搅动着面前一个特制的小陶锅!
锅下柴火被他刻意压得很小,只维持温热。
锅里翻滚着的不是染料,而是一种浓稠的、如同岩浆般暗红偏黑的粘稠糊状物!
那是他回来之后用长公主定金现银(顾盼儿差点跟他拼命才挤出来十两)紧急购入的大量水飞朱砂粉(几乎买空了东市三家药材铺),混合着少量蛋清(做粘合剂?)以及……他按照那本破书里提到的南荒古法(可能完全瞎解读)又偷偷加入的一点点沼泥(后门口臭水沟底捞的)!在微火状态下搅拌、融合!
空气里弥漫着足以毒死老鼠的汞蒸气(微乎其微)、朱砂粉尘(主要)、沼泥腐臭、蛋清焦糊味……几种地狱级别的气味经过醋浸面巾过滤,依旧钻入鼻孔刺激神经!
顾盼儿站在灶间门口,远远地看着。她此刻己换上一身干净的暗色布衣,脸上也同样套着厚面巾,但眼睛里的恐惧比林枫更甚!朱砂有毒!傻子都知道!她感觉自己己经疯了!才会同意这小贼搞这玩意!
“好了没有?!”她的声音在面巾下发闷,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
“快了!”林枫的声音嘶哑,眼神死死盯着锅里的东西,“再稠一点……像熬猪油刚起沙……这种质感覆盖性才强……”
他的脚下,是用最后一点银子高价购入的、裁剪好的三十匹素绢(长公主指定材质),己经用大桶煮过的浓醋精水(最大程度去纤维表面油脂杂质)彻底浸泡过,湿哒哒地堆在一旁,如同待宰的羔羊。
很快,林枫停火。锅里的东西冷却成一种极其粘稠、如同凝固血块般的东西。
“福贵!把那几块试验布样拿来!”林枫吼道。
福贵哆嗦着递过来几块巴掌大的素绢布头。
林枫用一把特制的鬃毛刷(防止掉毛),小心翼翼地从冷却的“朱砂膏”表面,刮取薄薄一层极其粘稠的半流体,用一种近乎“刮腻子”的手法,极其快速、极其均匀地涂抹在试验布头上!
刷!
第一块布样被涂上暗红泥膏。
刷!
第二块布样。
“挂起来阴干!快!”林枫迅速命令!
福贵和两个同样蒙得严严实实的伙计,抖抖索索地拿着粘着“泥膏”的布样,挂到隔壁专门腾出、避光通风(实则熏着浓重香醋草果)的小间里。
干等是煎熬。
两个时辰后。第一批阴干布样拿下。
顾盼儿屏住呼吸凑近看。
原本白色的素绢,被一层薄而均匀、如同细密鳞片般的暗红色结晶层覆盖!反射着幽光!如同某种恶兽的皮肤!摸上去滑腻又坚硬!
空气里那浓烈的金属粉尘和沼泥味淡了一些(被覆盖?),但依旧让人心头发毛。
“染色!”林枫眼中跳动着决然的火焰!他亲自操刀!
他拿过一个勺子,舀起旁边大染缸中还在微微冒泡的“紫云仙”母液(恶臭被持续蒸煮的香醋水汽压制到最低)!不是浸泡!而是用最细的狼毫笔!
在那片涂满了“朱砂甲”的暗红布样上,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画上了三道短杠! 让那粘稠的妖异紫色覆盖其上!
紫色的液滴渗入,在暗红色的结晶涂层上迅速化开、凝固。呈现出一种……仿佛依附于坚硬矿石表面的、更加深邃、更加沉凝、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全新紫色!
色泽瑰丽!妖异更甚!
顾盼儿屏息看着。福贵捧着用来测试褪色的布头样品,站在刚升起的惨淡月光下。
林枫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其中一块染完没多久的布样,放在鼻尖使劲闻了闻——除了残余的淡淡金属粉尘和酸气,那紫色本身的腐臭似乎……也被朱砂层隔绝大半?
“光!”林枫声音嘶哑。
福贵颤抖着将布样一角凑近旁边特意准备的、最亮的松油火把!
灼热的火光下。
那覆盖在“朱砂甲”上的紫色,在烈焰近在咫尺的炙烤下——
没有立刻分解!
没有冒出黑烟!
没有散出浓烈恶臭!
它只是……颜色仿佛在高温下被淬炼得更加凝实、更加深沉!那妖异的紫光流转间,仿佛真有了几分开篇古书里描述的“暗金纹”的错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焦灼的等待如同蚁群啃噬心脏。
一个时辰。月光偏西。
那块被火焰近距离“烤验”了近一个时辰的试验布样!依旧顽固地保持着它那深邃妖异的紫色!
尽管边缘己经因为高温有些许碳化卷曲,但……那片紫!如附骨之疽!没有丝毫褪色崩塌的迹象!
噗通!
福贵手一软,那块小布样掉落在地。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灶火噼啪。
顾盼儿、福贵、两个伙计,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地上那块布片上!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在跳动的火把光芒里,那片如同淬炼后的邪眼宝石般凝聚深沉到极致的紫……真的……稳住了?!
林枫脱力般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溅满了朱砂泥点的石砖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和污垢在蒙脸布下流淌。他抬头,透过被蒸汽和汗水模糊的视线,看向顾盼儿。
隔着几层布巾,西目相对。
顾盼儿眼中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撼与死里逃生的迷茫。
林枫眼中是疯狂赌博后巨大疲惫和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庆幸。
成功了?
还只是……延迟了死亡?
他喘着粗气,指着地上那块布片,又指了指旁边整整齐齐堆着的三十匹素绢和那一锅散发着毒物气息的“朱砂甲”浆糊,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给所有绢……刮‘甲’!要快!要匀!一……一个时辰刮一匹!十匹一组轮番上‘紫’!灶火调到微不可查!保持温热!所有人工钱翻十倍!嘴巴缝死!手稳点!染坏一块……大家一起穿这‘紫云仙’下去找阎罗王报到!”
一场与时间、剧毒、完美主义赛跑的死亡生产……
终于在长公主殿下钦点催命的阴影下,
在这弥漫着炼金地狱气味的后院,
疯狂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