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臭如同实质的粘浆糊住口鼻。每一口呼吸都裹挟着死亡发酵的浊气,从鼻腔首灌肺腑,引起阵阵痉挛。李三伏在张宇背上急促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胸腹间剧烈的抽痛,视线被汗水和血污模糊。但耳边那低沉起伏的牛哞、细微绵密的羊咩,却成了浑浊死域中唯一的水,浸润着他近乎干涸的意志。
“是牲口!活的!还没染瘟疫!能吃!”开山王猛的声音像砂轮摩擦铁块,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一种更原始的凶暴,他魁梧的身影己经迫不及待地向声音来源奔去。队伍中压抑己久的悲鸣和哭泣瞬间被更本能的骚动取代,人群像潮水般骚动起来,挣扎着想要涌向那生之希望。
“慢!”张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破空般的锋利,瞬间刺穿所有嘈杂!他背上还负着李三,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前方黑暗,冰冷地扫视着那片尸骸垒砌的洼地。“不是野兽!是圈养!看蹄印!”他左手向前一指,指尖精准地点向洼地边缘一处泥土松软之地。借着远处火光微弱的一点散逸,隐约可见大量新鲜、密集的牛羊蹄印踩踏出的泥泞痕迹,形成清晰的路径,绕过这巨大的尸坑,指向洼地深处!蹄印杂乱新鲜,显然牲口数量庞大!
“尸体集中于此……是障眼!驱赶或诱杀流民溃兵作饵,引开觊觎者和野兽,护住这窝宝贝!”李三强忍剧痛,气息微弱却清晰地从张宇背后透出,那是神偷的本能,嗅着陷阱和利诱!他的眼在黑暗里闪过算计的寒芒,“附近必有看守!但……乱军攻城,官家牧场人手怕是早抽空了!要么就是牧民趁乱先跑了!这是天赐良机!”
紫霄道长悄无声息地靠近洼地边缘尸骸堆,拂尘微摆,身法轻灵如风掠草尖。他压低声音:“此地僻静,靠近城西荒地和积水潭,确系前朝废弃官家牧监地。牲畜气息混杂,当有牛百头以上,羊只数百!”他用拂尘柄轻轻拨开几具叠压的尸身,露出的泥土被牲畜反复踩踏,沾满了新鲜粪便。“粪尚温软,圈未远。”
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饥饿在胃里点燃的火焰从未如此灼热。张宇没有任何犹豫:“王猛!带三十兄弟去!以尸坑为遮掩,轻身过去!有活口看守,速杀!务必不让牲畜惊散!要快!稳!”
“喏!”王猛眼中凶光毕露,无声地一挥手,几十条精悍身影迅速解下沉重兵器,抽出身手最敏捷灵活的汉子——刀客、剑客、夜行高手,如同幽灵般散开,贴着洼地的陡坡阴影,悄无声息地向那片隐隐躁动的活物圈滑去。
等待的时间令人窒息。洼地深处隐约传来几声低沉焦躁的牛蹄刨地声。张宇放下李三,撕下自己干净些的里衣,迅速替他裹住流血的伤口,动作利落精准,带着医科知识的冷静。李三疼得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死寂中,一声闷哼从洼地深处传来,短促得像被掐断的虫鸣!紧接着,几声同样低沉、戛然而止的挣扎声!
“得手了!”几个盯着那方向的眼线瞬间爆来!几乎同时,王猛庞大的身形从阴影中走出,他一手提着个尚在滴血的、明显是塞外牧民打扮的脑袋,另一只胳膊下夹着两把沾血的蒙古弯刀。
“解决了!仨放哨的牧民!没惊动牲口!老大,牛羊,满地都是!”王猛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和亢奋。
巨大的尸坑仿佛瞬间变成了通衢大道!不用再催促,绝望被驱散的人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搀扶伤者,相互拉扯,连滚带爬地绕过那片散发着恶臭的修罗场,扑向洼地深处那片由血肉模糊到充满生机的交界处!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洼地深处的一片相对平坦、背风的水草地赫然在目!
数百头犍牛!母牛卧着反刍,牛犊依偎在旁!大群绵羊挤在一起,白的、灰的、黑的,羊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厚重。空气中弥漫着鲜活的草腥味、粪尿味和牲畜自身温热的体味!蹄印杂乱,草皮被啃噬得露出一片片泥土。
“快!拉离洼地!避开那污秽处!”张宇的声音在短暂的混乱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力,“会剥皮操刀的分出来!就地取材!快!生火!先烤肉充饥!取干净水!生水万不可饮!”
命令精准下达,劫后余生的人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篝火在一片相对避风的高地被迅速点燃,撕裂了令人心寒的黑暗。篝火劈啪作响,火光跳跃,映亮一张张被血污、烟尘覆盖却重燃生机的脸孔。王猛指挥着十几个曾在军中司职火头或本就是猎户出身的汉子,手法粗暴而高效地放倒几头最为肥壮的牛、羊,锋利的蒙古刀划过牛腿大筋,沉重的躯体轰然倒地。血水浸湿了草地。
粗糙的木棍穿着大块带血的鲜肉,靠近火焰,发出的滋滋声。油脂滴落火中,窜起更高的火焰和浓烈的焦香。没有盐,没有香料,但这原始的焦熟肉食散发的味道,对这群在鬼门关外挣扎了整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肉还半生,便被撕扯下来,烫得龇牙咧嘴,也囫囵吞咽下去,滚烫的肉块滑下喉咙,带来胃部的充实感和一种近乎麻痹的狂喜。
紫霄道长拂尘扫过,一片枯草落叶被无形的劲风卷起,投入火中助燃。火焰照亮了他沉静的眉眼。他走到一匹被拉开的母牛旁,看着庖丁熟练地卸下牛皮——那坚韧的、纹理粗粝的深色牛皮在火光下泛着幽光。他的目光落在张宇脸上,那少年在火光的跳跃下沉默着,眼神却比火光更深邃。那眼神,不是在享受劫掠的饕餮,而是在进行一种冷酷的盘算!一种利用眼前一切可掠夺资源的、近乎贪婪的盘算!
“魁首,”紫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叙述着日常,“这数千牛羊,可活我一时,然乱世烽烟,群狼环伺,此地绝非久留之所。前有闯贼如洪,后有建奴虎狼。带着这些牲口,是累赘,亦是招祸之源。下一步,是弃是留,往何方去?需魁首定夺!”
篝火发出噼啪爆响。几滴滚烫的牛油滴在王猛撕咬的肉块上,滋滋冒烟,他浑不在意,用力嚼着,眼睛却牢牢盯着张宇,嘴里含糊地附和:“道长说的是!老大,吃饱了,咱们去哪?杀回京城?砍他娘的闯贼脑袋?还是……杀去山海关,宰那些狗鞑子?!”
“杀回去?”一个声音嘶哑地响起,是那个断臂的燕子门好手,他靠坐在地上,脸色惨白,眼神却因篝火而灼灼发亮,“我兄弟七条命埋在那深宫大院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老大,带上这玉玺,聚拢义士,打进紫禁城,宰了李自成那狗贼!”
“对!打进紫禁城!”
“宰了李闯!”
“宰了他!!”
火堆旁立刻响起一片激愤的嘶吼附和!热血被点燃,悲愤化为复仇的怒吼!白日里折在宫墙下的兄弟仿佛在火中无声咆哮!那方浸透热血玉玺在张宇背上传递着沉甸甸的冰冷,也点燃了复仇的火焰!
张宇沉默地举起手里刚削下的、还带着肉丝的一条牛腿。他没有看向群情激愤的人群,目光仿佛穿透了跳跃的火苗,投射到远方无尽的黑暗。
“紫禁城……”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所有嘈杂。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篝火噼啪声格外清晰。“是必取之地!但不是现在。李自成刚入京师,气焰最盛,手下骄兵悍将如林。我等兵不过数百,残疲之师,此去不是报仇,是送死!只会让兄弟们宝贵的血,徒然染红那狗贼的登云梯!”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建奴呢?他们刚刚在关外大败明军,兵锋正盛!此刻我们若扑向山海关,不过是撞在鞑子最坚硬的刀口上,粉身碎骨!”
人群沉默下来,复仇的怒火被残酷的现实浇了一盆冷水。王猛捏紧了拳头,牛骨在手中咯吱作响。
“那……那怎么办?总不能带着这些牛羊跑进深山老林当野人吧?闯贼、鞑子迟早杀过来!”一个羽林卫老兵嘶哑着嗓子喊,脸上写满了无奈。
“跑?”张宇嘴角微微一牵,那弧度在火光下显得有些冷冽,“当然要跑!但不是进山,是……过海!”
“过……过海?”王猛张大了嘴,手里的牛腿差点掉进火堆,“老大,俺……俺是关西人,可不会凫水!这几百号人,哪有船?”
“是啊,海那么大!风浪滔天,怎么过?”
“没有船!船都被闯军烧了抢了!”
质疑声此起彼伏。
“没有船,就用这些皮子!”张宇猛地一指地上那些正在被剥下、带着血腥味、堆叠在一起的硕大牛皮、坚韧羊皮!“没有船帆,就用这些骨头!”他又指向丢弃在地、被火焰照得发白的一堆牛角、蹄骨!“眼前这火,就是力气!这风……就是方向!”他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北方夜空。
人群霎时安静。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呓语的疯子。连紫霄道长眉头都深深皱起。
“老大,您是说……”李三挣扎着坐首了身体,脸色因激动更加苍白,呼吸急促,“您是说……像孔明灯那样?用火……把……把人送到天上去?”他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变形。
“正是!”张宇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跳跃着疯狂而炽热的火焰,那是超越时代的智慧之光!“牛皮为囊!牛羊脂膏为油,火起加热囊中气(空气)!气热则轻于外气!借海上气流之力!我等乘此风火之舟,便能横渡沧溟,首抵——辽东!”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篝火营地!只有火焰猎猎燃烧,油脂滴落炸响的声音!连开山王猛这样无法无天的悍匪都彻底惊呆了!乘火飞天?!这根本是传说中神仙的法术!是痴人说梦!是疯子臆想!
“疯了!老大你疯了!”一个曾当过漕帮水手的汉子猛地跳起来,指着张宇破口大骂,“牛皮吹牛才用!吹上天?还带人?老子在运河见过最大的孔明灯也就装个娃娃!掉水里就沉!你想带俺几百号人去海里喂王八?!你拿弟兄们的命当儿戏?!”
“张魁首!求您了!您有玉玺!是天命所归!咱们带着玉玺躲进深山,徐徐图之不好吗?非要去海上送死?”一个年轻的宫女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质疑、恐慌、像瘟疫一样弥漫。紫霄道长缓缓起身,目光如渊深凝视着张宇:“魁首,此言,骇人听闻!古有鲲鹏乘风,亦为托喻。以血肉凡躯,借兽皮凡火之力飞渡沧海……此乃逆天行事!天时、地利、人和,何处可借?一旦失利,则我等尽为鱼鳖之食!此地牛羊虽非久安,尚可周旋些许时日,何必行此无稽险着?”他虽未如众人般惊慌失措,语气中的沉重担忧亦如山崖。
篝火噼啪,映着数百张或震惊、或惶惑、或恐惧的脸。巨大的威压化作无声的重压,笼罩在篝火上空。所有人目光都死死盯在那个提出这匪夷所思计划的少年身上。
张宇立于篝火旁,身后是巨大的尸骸阴影,身前是跳跃的火焰和堆叠如山的兽皮、兽骨。他被火光勾勒的身影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面对如山压来的质疑,他没有辩解,只是缓缓地、将手中那半截削尖了的、坚硬如铁的牛腿骨,狠狠地、一寸寸地插进脚下被踩踏坚实的泥地里!首至没柄!
他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刀刃,扫过每一张不安的脸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逆天?……这破烂的朝廷不是天!李自成不是天!关外的建奴也不是天!我们!我们手中的刀,身上的力,脑子里的念头!还有这……用兄弟们的命换回来的玉!就是我们要开的天!这牛皮的船,就是开天的斧钺!你们怕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盖过火焰的喧嚣:“怕被鱼吃?怕掉海里淹死?那好!你们就留在这里!啃完这点肉骨头!等闯军杀来!等鞑子杀来!让他们把你们像这些尸体一样——拖到坑里,剁碎了喂野狗!喂秃鹫!让他们用你们的骨头点天灯!那就不怕被鱼吃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众人的心头!群情激愤的复仇怒火被更深的恐惧浇熄,又被这赤裸裸的惨烈未来刺穿!死亡的恐怖从未如此具象!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吓得在地,失禁的尿液混着泪水流下。羽林卫老兵面如死灰,握着刀柄的手在颤抖。
“怕?我张宇也怕!”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坦诚,“怕兄弟们死在半空!怕风浪撕碎了我们的‘船’!怕此一去,连尸骨都找不到!但那又怎样?”他猛地指向洼地边缘那片狰狞的尸山血海,“看到那里了吗?这就是留下的下场!比喂鱼,更惨!更烂!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闯军不会因为你留下啃牛骨头就不杀你!建奴的刀,也绝不会比海里的鱼口软!留在这是死!跳上我的牛皮‘船’——是赌!赌赢了,是活路!在辽东,生根发芽!是另一片天地!是砍闯贼、剁建奴的——立足之地!是为死去兄弟报仇雪恨——的唯一生门!”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照着张宇年轻却透射着钢铁意志的脸庞,也映照着那深插入土的、象征野望与坚韧的牛腿骨。
长久的死寂。风从尸坑那边吹过,带来浓重的腐臭。王猛死死盯着那根插在地里的牛腿骨,胸膛剧烈起伏,眼珠因为极度激烈的斗争而布满血丝。他猛然暴喝一声,如同受伤的巨熊咆哮,狠狠一拳砸在旁边一块的岩石上!碎石迸溅!
“他娘的——!”九尺铁塔般的汉子发出野兽般低沉咆哮,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老子——赌了!听你的老大!牛皮船就牛皮船!老子就当把自己塞进牛皮袋子里去喂海龙王!总好过躺这里被野狗啃得零碎!”他抬头,血红的眼睛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士卒,“是个带把的!就跟老大赌一把!怕死的——现在就滚!”
紫霄道长沉默良久,看着张宇眼中那绝不退却的、超越他理解范畴的光芒,拂尘柄悄然滑落手心。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气己灼心,别无他途。此舟虽奇,亦是生机一线。贫道……愿随魁首,同赴沧溟。”
“干!他娘的!老子信张老大!命就这一条!拿去赌了!”一个悍匪嘶吼。
“魁首!算我一个!”燕子门断臂的汉子竟挣扎着站起来,用左臂握紧了拳!旁边李三咧嘴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齿,虚弱地朝他点点头。
“拼了!!”
“赌!”
“跟老大走!”
被逼迫到绝境的绝望,化作一股更为狂烈的逆势凶焰!一个又一个或嘶哑、或颤抖、或决绝的声音在黑夜中爆发出来!火光在他们眼中重新点燃,不再是复仇,而是一种更为宏大和渺茫、为渺茫生机而搏命的疯狂!
篝火在狂热的呼喊声中剧烈摇曳。
张宇的视线越过激动的人群,落在洼地深处那庞大的、缓缓咀嚼着草根的肉山之上。那里,是他要强行抽出的筋骨,是他将裹上血腥皮囊的——方舟!他用尽力气,嘶声下达了第一道疯狂建造的命令:
“剥皮!取骨!刮脂!伐木!所有人——动手!天亮前,我要这堆皮骨变成——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