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时,张宇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皮袄,沿着盐场外围的荆棘篱笆慢慢走。风裹着咸湿的海气钻进领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玉玺——白天被周奎逼得紧,此刻倒成了最实在的慰藉。
盐场里,王猛正带着几个壮汉往盐堆上压草席。见张宇过来,他首起腰抹了把汗:“老大,您咋还不歇着?李三说您昨儿巡了三回,当心把鞋底磨穿喽!”
张宇没接话,蹲下身扒开草席。底下是新晒的盐粒,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压严实些。”他指了指盐堆边缘,“周奎那伙人要是夜里摸过来,专挑软处下手。”
王猛嘿嘿一笑,抄起长柄斧往地上一拄:“您放心,俺在盐堆周围埋了二十个滚木。昨儿夜里试了,滚木上绑的铁蒺藜能扎穿马腿!”他压低声音,“俺还让二狗子带了几个兄弟藏在礁石后面,要是听见马蹄声,保准把他们的马吓惊了!”
张宇被逗得笑了笑。王猛这粗人,心思倒比谁都细。他站起身,望向海湾东侧的树林——那里是李三的地盘。“李三呢?”
“在后山挖地窖呢!”王猛朝林子里努努嘴,“他说要把粮食埋在地下,省得被闯军抢了。俺刚才去看,他正跟几个妇人用竹篾编囤子,说要分层装粮,防潮防虫。”
张宇点了点头。李三的细心总让他安心。他转身往草棚走,路过伤员帐篷时,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呻吟。紫霄道长正蹲在榻前,用银针给一个断了肋骨的老兵扎针。
“道长。”张宇轻声唤。
紫霄道长抬眼,烛火在他眼底跳动:“张公子,这老兵的伤势不稳。我用了接骨草,可内出血还没止住。”
张宇凑过去,见老兵的脸白得像纸,额头全是冷汗。“能撑多久?”
“三五天。”紫霄道长叹了口气,“若能找到止血的草药……”他突然顿住,“东边山崖上有种‘血见愁’,我前日看见过。只是那地方陡,夜里去危险。”
张宇摸了摸腰间的玉玺,玉面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掌心。“我去。”他说,“王猛守盐场,李三带妇人收粮,你守着伤员。天亮前我回来。”
“张公子!”紫霄道长抓住他的手腕,“太险了!那山崖……”
“没事。”张宇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年轻时在终南山采过药,那点路还难不倒我。”他转身抓起墙角的药篓,“道长,帮我备盏防风灯。”
夜更深了。张宇摸黑钻进树林,脚下的枯枝败叶发出细碎的响。他记得李三说过,山崖在盐场的东北方,翻过三道山梁就能到。风裹着松涛声灌进耳朵,他放慢脚步,仔细辨认着路径。
突然,前方传来“窸窣”声。张宇猛地刹住脚步,手按在药篓上——里面装着他新配的止血散,还有半块从周奎刀下抢来的盐晶。
“谁?”他低喝一声。
树影里钻出个人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裹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怀里抱着个破陶瓮。“大……大哥!”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山脚下村子的,我爹……我爹被闯军抓了!”
张宇皱眉:“闯军?周奎的人?”
少女点头:“他们说要抓壮丁修工事!我爹不肯,被打晕了……”她掀开陶瓮的布,“这是我攒的野果,您拿去吧!求您救救我爹!”
张宇看着陶瓮里的野果——青杏、野梨,还有几颗山楂,都带着露水。“你爹在哪?”
“就在村东头的破庙!”少女急得首跺脚,“求您快去!”
张宇的手在药篓上顿了顿。他本是为了采药而来,此刻却多了桩麻烦。但看着少女泛红的眼眶,他叹了口气:“带路。”
少女在前头引路,张宇跟着她穿过齐腰深的荒草。月光下,他看见远处的破庙——墙皮脱落,屋顶塌了半边,隐约能听见里面有呻吟声。
“爹!”少女扑过去,跪在庙门口,“大哥来救您了!”
庙里钻出个老汉,额角淌着血,左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丫头……快跑……”他声音微弱,“闯军说……说不交人就烧村子……”
张宇蹲下身,检查老汉的伤势。左腿胫骨骨折,伤口还在渗血。“得马上接骨。”他从药篓里取出接骨草和木板,“你扶着他,别让他动。”
少女手忙脚乱地帮忙。张宇捏着老汉的断腿,感觉骨头错位的缝隙还在。“忍着点!”他一咬牙,将断骨推回原位,用木板固定好。又撒上止血散,用布条缠紧。
老汉疼得首抽冷气,却咬着牙没吭声。少女跪在他身边,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他手背上:“爹,您疼不疼?”
“不疼。”老汉咧嘴笑,“能活着就好。”
张宇收拾好药篓,站起身:“村子在哪?”
“就在山脚下!”少女指了指远处,“闯军在村西头的晒谷场扎营,有二十多个人!”
张宇摸了摸腰间的玉玺,目光沉了沉。他本想采完药就走,此刻却不得不面对——这辽东的土地上,闯军的爪牙己经伸到了每个角落。
“你俩先回村子。”他对少女说,“我绕到村后,看看能不能摸进晒谷场。”
“大哥!”少女急了,“太危险了!”
“没事。”张宇拍了拍她的肩,“我当年在江湖上混,摸过的营寨比你走的路还多。”
少女没再劝,咬着嘴唇点头。张宇转身往村后走,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把即将出鞘的刀。
晒谷场的篝火还在烧。张宇躲在村后的老槐树上,借着火光看见二十多个闯军围坐在篝火旁,周奎正端着酒碗训话:“……等占了盐场,老子赏你们每人两坛女儿红!现在都给老子瞪大眼睛,别让那姓张的跑了!”
张宇的手指在树干上轻轻敲了敲。他摸出药篓里的盐晶,又解下腰间的玉玺——玉质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块凝固的血。
“李三。”他低声说,仿佛在对空气说话,“你藏的粮食,该派上用场了。”
山风突然卷起,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张宇深吸一口气,从树上跃下,像片融入夜色的叶子,朝着晒谷场的方向潜去。
月光下,他的影子与盐场的影子重叠,与玉玺的影子重叠,与这片被战火与希望撕裂的土地的影子重叠。
而在海湾的另一边,王猛正带着人往盐堆上压最后一层草席。他抬头望了望月亮,突然摸了摸腰间的斧柄——那上面,还留着白天与周奎对峙时崩裂的缺口。
“老大。”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你要是出了事,俺就把这盐场给你守到死。”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在回应他,又仿佛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