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撑着素色的油纸伞，匆匆穿过湿漉漉的巷弄。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细密的声响，敲得她心绪不宁。爷爷那句“关乎终身大事”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大。
推开苏家老宅那扇熟悉的、带着铜环的乌木大门，一股混合着陈年书卷、新茶和淡淡水汽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屋里灯火通明，比平日多了几分暖意，却也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苏爷爷和一位精神矍铄、穿着考究唐装的银发老者正坐在八仙桌旁品茶，谈笑风生。那老者正是顾家老爷子顾宏远，苏晚只在幼时模糊的记忆里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威严又和蔼的长辈。
“爷爷，顾爷爷。”苏晚收了伞，立在门边，规规矩矩地问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屋内。除了两位老人，堂屋里还有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口，站在靠窗的博古架前，身形挺拔颀长，穿着一件质地极好的浅灰色羊绒衫。他似乎在看架子上一个青花瓷瓶，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雨天的光线有些昏暗，堂屋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明晰的轮廓。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沉静与疏离。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略显薄削，整个人透着一股清冷如玉、却又教养极好的温润气质。
“晚晚回来啦！”苏爷爷笑着招手，“快过来，见见你顾珩哥哥。珩小子，这就是我孙女苏晚。”
顾珩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那目光很平和，没有审视，没有惊艳，也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礼貌地、带着恰到好处距离感的打量。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干净的质感：“苏小姐，你好。我是顾珩。”
“顾先生，你好。”苏晚也回以同样客气的问候，心头那点不安却更重了。她走到爷爷身边坐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顾老爷子顾宏远看着苏晚，眼中满是慈爱和毫不掩饰的满意：“一晃眼，晚晚都长这么大啦！亭亭玉立，气质温婉，不愧是苏老哥的孙女，一看就带着我们江南水乡的灵气！好，真好！”
“顾爷爷过奖了。”苏晚微微垂眸，心中疑窦丛生。
苏爷爷清了清嗓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换上一种郑重的神色：“晚晚啊，今天顾爷爷和顾珩来，是有件大事要跟你说。”他看向顾宏远，“老哥，还是你来说吧？”
顾宏远点点头，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小匣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红绸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他一层层揭开红绸，露出里面一张保存得极好、边缘己经泛黄的宣纸。纸上用遒劲的毛笔字写着几行字。
“晚晚，珩小子，”顾宏远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感慨，“这是五十年前，我和你们苏爷爷，在太湖边上喝醉了酒，一时兴起，写下的‘婚书’。”
“婚书？！”苏晚惊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张旧纸。
顾珩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愕然。
“是啊，”苏爷爷接过话头，脸上带着怀念的笑容，“那年我们俩意气风发，约定要做一辈子的兄弟。酒酣耳热时，就说好了，将来有了儿女，要做亲家。结果呢？老天爷捉弄人，我们两家都生的是儿子！”他指了指顾宏远和自己，无奈地笑着摇头。
顾宏远也笑了，着那张旧纸：“这婚约啊，就成了我们心头的一个念想。后来，我们俩看着各自的儿子也都有了孩子，就又提起来。当时就说好了，这婚约，就顺延到孙辈！晚晚是苏家的独苗苗，珩小子也是我们顾家的嫡长孙。这不，正好！”
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看着那张承载着两位老人酒意和情谊的旧纸，又看向对面那个气质清冷、完全陌生的男人，只觉得荒谬绝伦。二十一世纪了，竟然还有这种指腹为婚的戏码？还是“隔代”的？
“爷爷！顾爷爷！”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太突然了！都什么年代了，哪能凭一张几十年前的纸就决定……”
“晚晚！”苏爷爷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不是儿戏！这是我和你顾爷爷当年的约定，是两家情谊的见证！人无信不立，我们苏家，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事！”他看向顾珩，“珩小子，你说呢？”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顾珩身上。
堂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顾珩的目光从那张泛黄的婚书上抬起，缓缓扫过两位老人殷切期盼的脸，最后落在苏晚写满震惊和抗拒的眼眸上。他的表情依旧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他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指节修长分明，轻轻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时，杯底与托盘发出极轻的、清脆的磕碰声。
“祖父，苏爷爷，”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这份约定，我幼时曾听祖父提起过，只以为是长辈的玩笑。”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再次掠过苏晚，“如今看来，是祖父与苏爷爷重情重诺。”
他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凝滞。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作为顾家子孙，”顾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我尊重祖父的决定，也感念两位老人深厚的情谊。这份婚约……我认。”
“好！好孩子！”顾宏远激动地一拍桌子，满面红光。
苏爷爷也欣慰地笑了，看着苏晚：“晚晚，你听到了？珩小子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
苏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句“我认”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她心口。她看着顾珩，他依旧平静，眼神里没有喜悦，没有抗拒，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履行义务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比首接的拒绝更让她感到窒息和无力。
“爷爷……”苏晚的声音干涩，“这太草率了！我和顾先生……我们甚至不认识！”
“不认识怕什么？”顾宏远爽朗地笑道，“多见见就认识了！珩小子刚回国，要在江南待很长一段时间呢！正好，你们年轻人多处处！”
“是啊，”苏爷爷立刻附和，眼神在苏晚和顾珩之间来回逡巡，“珩小子，你在云溪镇这边有住处吗？要是没有，不如……”
“爷爷！”苏晚几乎要跳起来，她不敢想象和一个陌生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情景。
顾珩却在这时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谢谢苏爷爷关心。住处己经安排妥当。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客气，“既然婚约己定，为了便于……相互了解，也为了照顾两位老人家的心意，或许我们可以考虑住在相邻的地方。我听说苏小姐的工作室在镇东，附近有空置的、环境清幽的老院落？”
苏晚愕然地看着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要搬到她工作室附近“监视”她吗？
顾宏远眼睛一亮：“这主意好！离得近，互相照应方便！老苏，我记得晚晚工作室后面那套带小院子的老宅，是不是还空着？以前老李家的？”
“对对对！”苏爷爷连连点头，“那院子清静，收拾一下就能住！离晚晚就几步路！”
“那就这样定了！”顾宏远一锤定音，“珩小子，你尽快搬过去。晚晚，以后多帮衬着你顾珩哥哥，他在国外待久了，对家里这些老规矩可能生疏。”
苏晚张了张嘴，看着两位兴致勃勃的老人，又看看对面那个一脸“悉听尊便”表情的顾珩，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涌了上来。她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三言两语，在一场江南烟雨里，被一张泛黄的旧纸和一个陌生男人的“我认”，轻易地定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