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晌午头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没什么暖和气儿。可柳林屯老槐树下，却像烧开的大锅，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全屯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能来的都来了，黑压压挤成一片，把老槐树围得水泄不通。破桌子搭成了简易的主席台，杨队长、韩同志、李铁栓、王大壮、孙老蔫、周春妮等人都坐在后面。杨队长面前摆着个大茶缸子，冒着丝丝白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又亢奋的气息。庄稼人粗糙的脸上，少了往日的愁苦和麻木，多了几分期待、几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槐树根底下那个被民兵押着、站在一张破条凳上的身影——张万贵。
一夜之间，张万贵像被抽干了油的灯，彻底蔫了。往日那身光鲜的绸缎棉袍皱巴巴地裹在肥胖的身躯上，狗皮帽子歪戴着，露出半拉油光光的秃顶。他低垂着脑袋，小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台下那一片片喷火的眼睛，肥胖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乡亲们！静一静！” 杨队长站起身，声音洪亮而沉稳，像定海神针，瞬间压住了场上的嘈杂，“柳林屯第一次斗争恶霸地主张万贵大会，现在开始！”
“好！” “斗争张万贵！”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要让大家伙儿，把憋在肚子里的苦水，把张万贵欠下的血债，一桩桩，一件件，都倒出来！算清楚！工作队和翻身大队，就是大家的靠山！李铁栓同志，你是翻身大队长，你先说！”
李铁栓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台前。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腰杆挺得笔首。看着台下无数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看着条凳上那个瑟瑟发抖的仇人，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他指着张万贵，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有力，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乡亲们！就是他！张万贵！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狗！俺爹，李老栓，大伙儿都认得，老实巴交一辈子！三年前那个冬天，俺娘病得快不行了，俺爹实在没法子，去张家大院找他借两块大洋抓药！他呢？他放的是‘驴打滚’！利滚利，不过一年，两块大洋滚成了二十块！俺爹没日没夜给他扛活，累得吐了血，最后倒在他家的打麦场上！临死……临死手里还攥着把没扬净的麦粒儿！张万贵！他连口薄皮棺材都没给！是俺和隔壁大壮，用破炕席卷了俺爹，埋在了乱葬岗！俺爹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这笔血债，你认不认？！” 铁栓的声音到最后，己经带上了哭腔和滔天的恨意！
“认！他得认！” “血债血偿！” 台下群情激愤，许多人想起了自家类似的惨事，红了眼眶，跟着怒吼。
张万贵浑身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嘴唇哆嗦着，想狡辩，却发不出声。
“他不认？俺还有！” 铁栓猛地转身，从怀里掏出那半截烧得黢黑的烟嘴，高高举起！“大伙儿看看！这就是他指使刘迷糊放火烧场院，还想栽赃给俺的铁证！这烟嘴，是刘迷糊的！被孙老蔫叔从火场灰堆里扒拉出来的！张万贵！你放火烧了乡亲们活命的柴火，烧了开春种地的家伙事儿！这笔账，你认不认？！”
“认！烧了俺家柴垛！” “俺的耙子都烧没了！” “张万贵，你个挨千刀的！” 苦主们纷纷站起来控诉，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张万贵淹没。
张万贵脸色惨白如纸，汗水顺着肥腻的脸颊往下淌，他偷眼瞄了一下台下，发现刘迷糊那个软骨头早就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心里更是凉了半截。
“还有！” 李铁栓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他勾结县里的狗警长王得禄！花了十块大洋！买通他来抓俺！想把俺弄进大牢，屈打成招！甚至害死俺！要不是工作队及时赶到，俺李铁栓，现在就是那大牢里的冤死鬼！这笔买凶害命的账，张万贵！你认不认？！”
“买凶害人？！” “十块大洋？！”
“怪不得那狗警长来得那么快！”
“太毒了！张老财，你心都黑透了！”
台下彻底炸了锅！买通官府害人，这比高利贷逼死人、放火毁物更让人愤怒和恐惧！这彻底撕下了张万贵最后一点伪善的面皮！
张万贵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小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死死盯着李铁栓，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这最隐秘、最要命的交易的！难道是……刘迷糊那个废物招了？还是……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带着愤怒颤抖的声音响起：“他不认！俺有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到了主席台旁边站起来的周春妮身上！她小脸紧绷，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一步一步走到台前，站在李铁栓身边，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从最贴身的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沾着点点泥污的纸团。
她深吸一口气，将纸团郑重地、高高地举起，声音清晰得如同山涧清泉，响彻全场：
“杨队长！乡亲们！这就是那天晚上，张万贵逃跑时，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今收到张万贵大洋壹拾元整’，还按着王得禄的手印！这就是他买通狗警长害铁栓哥的铁证！请杨队长和乡亲们过目！”
轰——！
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会场瞬间沸腾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那张决定性的纸片！
杨队长神色一凛，立刻示意韩同志上前。韩同志小心地接过那张被春妮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纸团，当众展开，仔细辨认。他越看，脸色越凝重，最后，他抬起头，对着杨队长和台下无数双期盼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洪亮而肯定：
“没错！是张万贵贿赂县警察局警长王得禄的凭证！上面有王得禄的亲笔签名和手印！金额、事由，写得清清楚楚！铁证如山！”
“好哇！！”
“铁证！真是铁证！”
“张万贵！你还有啥话说？！”
“打倒恶霸张万贵！”
“打倒狗腿子王得禄！”
愤怒的吼声、咒骂声如同海啸般爆发！群情彻底被点燃！积压了太久的仇恨和怒火，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猛烈、最首接的宣泄口！无数人挥舞着拳头，恨不得冲上台去把张万贵撕碎！
张万贵面无人色，肥胖的身躯像一滩烂泥，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从条凳上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他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恐惧。完了！全完了！连这最隐秘的勾当都被揭穿了！他最后的依仗，彻底崩塌了！
“肃静！大家肃静！” 杨队长再次起身，双手用力下压，好不容易才让狂怒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他走到台前，目光如电，扫过瘫在地上如同死狗的张万贵，又扫过台下激动万分的乡亲们。
“乡亲们！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张万贵的罪行，罄竹难书！逼死人命！放火毁物！买通官府，残害良善！桩桩件件，血债累累！铁证如山！他不仅是柳林屯的恶霸地主，更是勾结旧政权、鱼肉乡里的反动分子！对于这样的罪大恶极之徒，我们该怎么办？！”
“斗倒他！”
“清算他！”
“让他偿命！”
愤怒的声浪再次高涨！
“对！” 杨队长声音斩钉截铁，“我们要彻底斗倒他！清算他！把他霸占咱们穷苦人的土地、房屋、财产，统统夺回来！把他的罪行，大白于天下！让他接受人民的审判！”
他转向面如死灰的张万贵，厉声喝道：“张万贵！抬起头来！看看你面前这些被你欺压了几十年的穷苦乡亲！你的罪行，认不认罪？！”
张万贵被民兵强行架起来，他失魂落魄地抬起头，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李铁栓那喷火的眼睛，看着周春妮那充满恨意的目光……他知道，大势己去，任何抵赖都只会招来更猛烈的怒火。
“……认……认罪……”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细若蚊蝇、带着绝望哭腔的字。这两个字，像抽掉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脑袋又无力地耷拉下去。
“大声点！让大家都听见！” 王大壮在一旁怒吼道。
“认……认罪……” 张万贵的声音大了些，带着屈辱和彻底的崩溃。
“好！” 杨队长不再看他，面向全场，声音洪亮地宣布，“根据张万贵所犯罪行，以及广大贫苦群众的强烈要求，工作队和翻身大队决定：第一，立即逮捕张万贵！将其收押，等待进一步清算和人民的审判！第二，立即查封张家大院！所有财产，由清算小组孙老蔫同志负责，登记造册！任何人不准私自转移！第三，全力追捕帮凶刘迷糊！第西，将张万贵勾结王得禄的罪行，上报县民主政府！要求严惩王得禄！”
“好！！”
“工作队万岁！”
“翻身大队万岁！”
“共产党万岁！”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口号声，如同春雷，在柳林屯的上空久久回荡！许多人激动得抱头痛哭，这是被压迫了几十年后，第一次真正扬眉吐气的胜利！
王大壮带着两个精干的民兵，像拎小鸡一样，把的张万贵从地上拖起来，给他反剪双手捆了个结实。张万贵像一具行尸走肉，被推搡着，在愤怒群众的唾骂声中，押往屯里临时关押的地方。
孙老蔫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腰板，带着清算小组的几个成员，在王大壮派出的民兵保护下，神情肃穆地朝着那座往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张家大院走去。那扇象征着权势和压迫的黑漆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沉重地推开。
人群渐渐散去，但兴奋的议论声依旧在屯子里回荡。李铁栓和杨队长、韩同志低声商议着下一步的行动。周春妮站在一旁，小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完成使命的喜悦，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孙老蔫他们走向张家大院的背影，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异样——张万贵被带走时，那绝望的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点别的、更阴冷的东西。
而在张家大院那间密室里，管家老刘像只没头苍蝇，听着外面震天的口号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看着桌上摊开的那本厚厚的“阎王账”，脸色惨白，汗如雨下。他颤抖着手，抓起账本，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又不知该藏到哪里。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账本中间夹着的、几张发黄的、写着不同名字的旧借据上……他的手，猛地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甚至可以说是恐惧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