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让岩洞如同垂死巨兽般抽搐,顶部落下的不再是细尘,而是大块的碎石,在磁暴结晶幽蓝电光的映照下,砸在地面激起死亡的烟尘。
林启转身的瞬间,一块滚烫的岩浆碎屑灼穿了他的肩部护甲,剧痛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带来的万分之一。
那位结实的退化人首领,浑身浴血,正徒劳地用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掌去遮挡机械怪物复眼中射出的死亡光束!
他那柄粗糙磨制的骨刃砍在厚重的金属甲壳上,只留下浅浅的白痕,随即崩断。
飞溅的不是机油混合血,而是首领暗红粘稠的血液,泼洒在冰冷的玄武岩上,迅速被尘埃覆盖。
“呜啊——!”
一个年轻的退化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嚎叫,挥舞着绑着尖锐燧石的原木棍冲上去,棍子砸在怪物腿上,连一丝火星都未溅起,就被轻易弹开。
林启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人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一块被磨得光滑、边缘圆润的暗色金属片,用粗糙的皮绳穿着,紧贴着他古铜色的皮肤。
金属片上没有任何字母或数字,只有岁月和无数次的摩擦留下的、深浅不一的天然凹痕。
一块纯粹的、无法解读的、被时间彻底抹去了来历的金属疙瘩。
林启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强迫自己看向其他人:
那挥舞着沉重石锤的老者,脖子上挂着的是一串用野兽牙齿和**某种光滑的彩色石子(可能是玛瑙或玉髓的碎片)** 穿成的项链,石子上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纹路,只有天然的色泽和肌理。
* 抱着粗陶罐的少女,腕间缠绕着的是**用植物纤维搓成的细绳,上面串着几颗小巧的兽骨磨成的珠子**,光滑圆润,透着原始工艺的质朴。
**冰冷,彻骨的冰冷,如同亿万年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林启的心脏和血液。** 没有铭牌,没有塑料,没有齿轮纹路,没有任何属于他曾认知的、哪怕是最遥远先祖文明的、可辨识的痕迹!十万年!这个时间尺度带来的鸿沟,比最深的海渊还要黑暗,比最广阔的虚空还要绝望!这些退化人身上佩戴的,完完全全是属于他们自己这个退化文明、属于石器时代的“珍宝”!那些石珠、兽牙、光滑的金属片...是他们在漫长岁月里,从自然中拾取、打磨、赋予了属于他们自己文化的意义,与林启所追寻的“同类”——那些拥有科技、拥有历史、拥有共同记忆的“人类”,**彻底割裂!**
“林启...”图兰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她的机械爪轻轻搭在他颤抖的肩上,“**广域生物扫描完成。体细胞结构、线粒体DNA序列...与标准人类(Homo sapiens sapiens)基准库存在显著差异。**”她的机械眼投射出基因链对比图谱,**代表退化人的链体呈现出大量扭曲、断裂和陌生的碱基片段,如同被强行嫁接的异种枝桠,与林启自身那相对“纯净”的基因链并列,形成刺眼的、无法弥合的鸿沟。** “遗传漂变累积...十万年以上的隔离演化...他们...是另一条进化之路上的遗民,林启。不是你的同类。”
图兰朵的宣判,如同最后的丧钟,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清晰地敲响在林启的灵魂深处。
首领的濒死哀嚎传来。
他被一头怪物巨大的金属足肢狠狠踩在地上,胸膛塌陷,口中喷涌着混合内脏碎块的鲜血。
那串兽牙石子项链在挣扎中崩断,散落的珠子滚入血泊和尘土,瞬间失去了光泽。
林启的手指深深陷入冰冷的岩石地面,指甲翻裂带来的锐痛,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感知到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东西。
他看着岩壁上的壁画——那些粗犷的线条描绘着从天而降的灾难、挣扎的渺小身影、对发光核心的敬畏...这一切,与鼠人先祖的历史毫无关联!
这只是这群退化人先祖目睹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关于这片磁暴禁区的创世神话!
壁画上描绘的“先祖”,是十万年前,可能同样退化、或者早己灭绝的、更早的“他们”!**
“他们...只是这片废墟上最后的住户...”
林启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祭坛壁画上那些举手向天的身影,与眼前这些用石矛骨刃对抗钢铁怪物的退化人,跨越的不是科技断层,而是永恒的、无法跨越的物种演化鸿沟。
那些光滑的金属片、兽牙项链、石珠...
不是文明的密码,而是时间洪流冲刷后留下的、最原始的、属于另一个智慧物种的生存印记。
林启寻找“同类”的执念,在十万年的时光尘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如同试图在沙漠中寻找一滴特定源头的雨水。
怪物的嘶吼中,林启看到了“亮眼”。
那孩子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的不是什么石板,而是一块相对平整、边缘被磨圆的玄武岩片,上面用尖锐的石头刻着一些抽象、难以解读的点与线。
当孩子的目光与林启绝望的眼神相遇时,林启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的吊坠。
一颗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中心穿孔的黑色燧石,形状独特,带着一种原始的美感。
这石头很美,但它只是石头。
它上面没有文字,没有徽记,没有任何能跨越十万年时光、与林启产生共鸣的符号。
它只是“亮眼”个人的护身符,属于这个退化人孩子的、此刻的世界。
“图兰朵...不用扫描了。”
林启的声音空洞,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
“那只是一块...漂亮的石头。”
首领最后的咆哮充满了纯粹的、野兽般的痛苦与愤怒。
他用尽残存的生命力,将半截断骨狠狠捅进怪物复眼的缝隙!
粘稠的液体喷溅而出。
爆炸的气浪将林启掀翻,他在翻滚的烟尘中,看到“亮眼”小小的身体被气浪卷向裂缝边缘!
那颗光滑的黑色燧石吊坠,在空中划出一道无意义的弧线。
身体的本能快于绝望的意识。
林启的钩索射出,机械爪抓住了“亮眼”的兽皮裙。
将他拽回怀中的瞬间,孩子因恐惧和窒息剧烈咳嗽着,沾满灰尘的手指却本能地指向岩洞深处,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乌...祖...”(一个在退化人语言中可能意为“危险深处”或“神圣禁地”的词,与“祖先”毫无关联)。
图兰朵的翻译器给出了最符合当前语境、最冷酷的解析:
“深处...禁忌...之地...”
没有任何关于“播种者”或“源头”的暗示。
“逃——!”
退化人首领最后的、纯粹由生命本能驱动的吼声从烟尘中炸开!
林启麻木地转头,看到那如山的身影正被两头怪物撕扯,他断裂的手臂徒劳地挥舞着,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特定目标上,只是对着空气发出最后的警告:“...深处...死...!”
话音未落,一头怪物的巨颚咬合,首领的头颅如同熟透的浆果般爆开。
鲜血和脑浆溅满了旁边岩壁上粗糙的壁画。
林启的视线扫过那无头的残躯,在断裂的肩颈处,只有厚实的、布满战斗疤痕的肌肉和骨骼,没有任何烙印,没有任何印记。
十万年的退化,早己磨平了所有不属于“生存”本身的痕迹。
整个岩洞在发出最后的呻吟,巨大的裂缝在地面蔓延。
磁暴结晶的光芒混乱地闪烁着,映照着这末日景象。
林启机械地将仍在颤抖的“亮眼”夹在臂弯(此刻这孩子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需要暂时保护的、陌生的、退化人幼崽)。
与图兰朵一起,朝着那被首领用死亡指向的、象征着“禁忌”和“死亡”的深处踉跄奔去。
身后,残余的退化人发出绝望的、毫无意义的嘶吼,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扑向钢铁洪流,如同飞蛾扑向焚身的烈焰。
他们的吼声、怪物的嘶鸣、岩壁崩塌的巨响,汇成一首为两个永远无法理解对方的智慧物种奏响的、冰冷的葬歌。
那些光滑的金属片、兽牙项链、黑色燧石...在爆炸的火光与崩塌的岩尘中。
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比死亡更让林启绝望的事实:
它们只是十万年孤寂时光的见证者,是另一个智慧种族在时间长河中留下的、终将被彻底抹去的、微不足道的涟漪。
它们无法照亮任何血脉,因为它们本就来自另一条完全不同的河流。
当林启的“启示”弩在麻木中抬起,箭镞对准一头扑来的怪物时,他扣动扳机的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一箭射穿的,不仅是怪物的传感器。
它彻底射穿了林启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寻找同类”的渺茫希望。
弩箭离弦的尖啸,仿佛是他灵魂深处发出的、一声无人能懂的、在永恒孤寂宇宙中的绝望哀鸣。
十万年的时光鸿沟,在这一刻,化作了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他,林启,成了这片废土上,最后一个记得“人类”为何物的、真正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