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南,一处不起眼的巷弄深处,坐落着一家名为知礼的蒙学馆。
这里招收的,多是些家境尚可的平民或小吏之子。
孩子们每日在此处诵读经文,学习礼仪,期望着能借此博一个稍微体面些的前程。
赵虎的儿子,赵平,便在此处读书。
他年方六岁,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
因为父亲曾在相邦府中当差,他在学堂里也颇有几分地位,常常是孩童中的小霸王。
只是近来,父亲不知为何丢了差事,整日在家中唉声叹气,母亲也终日以泪洗面,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烦闷。
这一日午后,学堂课毕。
孩童们如出笼的鸟雀般,喧闹着涌出大门。
赵平像往常一样,领着几个跟班,在巷口追逐打闹。
忽然,一个卖糖人的货郎,挑着担子,慢悠悠地从巷口经过。
那担子上插着的,是捏成各种动物形状的糖人,在午后的阳光下晶莹剔T透,散发着的甜香。
孩子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我要那个老虎!”
“我要那个小兔子!”
孩子们一拥而上,将货郎团团围住。
赵平拨开人群,傲慢地指着最大、最威风的一只金龙糖人,大声道:“这个,我要了!”
货郎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他笑呵呵地取下那只金龙,递给赵平:“小公子好眼力,这可是我今天捏得最好的一只。”
就在赵平伸手去接的那一刻,货郎的身体,不经意地,向前靠了靠,挡住了身后其他孩子的视线。
他的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从袖中探出,用一块浸了药的湿布,死死捂住了赵平的口鼻。
一股奇异的甜香,瞬间涌入鼻腔。
赵平只觉得脑袋一沉,眼前发黑,连一丝挣扎都未来得及做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
货郎顺势将他揽入怀中,另一只手飞快地将几枚铜钱塞到旁边一个孩子的怀里,依旧笑呵呵地说道:“小公子给的赏钱,大家拿去分了吧!”
孩子们看到钱,顿时欢呼起来,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
货郎则抱着昏睡过去的赵平,转身对众人道:“这位小公子家住得远,我顺路送他一程。”
他说得自然,做得也自然。
没有人怀疑,一个和善的货郎,会当街拐走一个孩子。
他抱着赵平,不紧不慢地走过两条街,拐入一个更加偏僻的死胡同。
胡同的尽头,一辆不起眼的,拉着干草的驴车,正静静地等候在那里。
车夫是个沉默的汉子,他一言不发,接过孩子,熟练地将其塞入干草垛深处,又用麻布盖好。
货郎将自己的担子和外衣也扔上车,露出了里面一身利落的短打。
他压低了斗笠,对车夫点了点头。
驴车缓缓启动,沿着小路,向着城门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驶去。
从赵平被捂住口鼻,到他被藏入驴车,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配合默契,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半个时辰后,赵虎的妻子,像往常一样,来学堂接儿子回家。
她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巷弄。
……
夜,深了。
赵高悄无声息地,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滑入了嬴政的书房。
他跪伏在地,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感情:“吾主,事己办妥。”
嬴政正对着一卷关于秦国军功爵制的竹简,看得出神。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可有手尾?”
“绝无。”赵高的回答,充满了自信。
“货郎、车夫,皆是相邦安插在邯郸的死士,今日事毕,便会即刻出城,此生再不踏入赵境。那几个孩童,只记得有糖吃,连货郎的长相都未必说得清。官府就算立案,也只会当成一宗寻常的拐卖案,不出三日,便会不了了之。”
“好。”嬴政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她依旧在看她的竹简,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赵高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
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双手奉上。
那是一只小小的,用麻布做的香囊,上面用粗糙的针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平字。
“这是从那孩子身上,取下的。”赵高低声道。
嬴政终于放下了竹简。
她回过头,接过那个香囊,放在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淡淡的奶香和汗味,混杂着孩童特有的气息,传入她的鼻腔。
她能想象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在灯下,一针一线,笨拙地为自己心爱的儿子,缝制这个护身符的场景。
她也能想象到,从今往后,这对夫妻将在何等绝望的地狱中煎熬。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快意,没有怜悯,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她只是将那个香囊,随手扔进了身旁的炭盆之中。
火苗,瞬间窜起,将那块小小的麻布,以及上面那个歪扭的平字,吞噬殆尽,最终,化为一缕无形的青烟,和一撮微不足道的灰烬。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看向赵高,眼神平静而深邃。
“赵高,记住。”
“权力,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它既可以用来斩断束缚,开创未来;也可以用来雕琢仇恨,铭刻恐惧。”
“今日之事,是我教你的第一课。你要学会的,不是残忍,而是冷酷。残忍,是情绪的宣泄;而冷酷,是意志的贯彻。”
“对于敌人,我们不仅要让他死,更要让他畏。对于那些曾将我们踩在脚下的人,我们要让他们仰望我们时,连灵魂都在颤抖。这,便是帝王之道,也是铸火者,必须拥有的心。”
赵高深深地,将头埋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感觉到,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正从吾主的身上,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注入他自己的骨髓。
这股力量,让他战栗,更让他……痴迷。
“臣,受教。”
今夜,嬴政在赵虎一家人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名为绝望的种子。
而同时,她也在赵高的心中,种下了另一颗,名为冷酷的种子。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亲手染上的,第一滴血。
虽然这滴血,并非实体,却比任何真实的鲜血,都更加殷红,也更加……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