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废墟中,唯有熔融金属滴落的“嗤嗤”声,如同冷却的叹息。刺鼻的焦糊味、金属蒸汽和浓重的血腥气混杂在灼热的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深层医疗区己经彻底化为扭曲的金属坟场,穹顶巨大的裂口外,灰暗的云层沉沉压下,透不进一丝暖光。
林焰单膝跪在废墟中心,焦黑的右臂垂落,如同冷却的火山岩。暗金色的血液从皮肤龟裂处渗出,在滚烫的地面蒸腾起丝丝缕缕的金色雾气。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烙印在右掌的熔岩之眼,在焦黑的硬壳下持续传来灼痛与冰冷的麻痹感,两种力量如同毒蛇在臂骨深处疯狂撕咬。瞳孔深处,那几缕幽紫的电芒如同顽固的污迹,与熔金之火纠缠不休,每一次闪烁都带来一阵冰冷的、非人的程序化恶念冲击,试图再次侵蚀他的意识。
“深渊之眼……”他喉咙里滚动着嘶哑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熔炉里掏出来的炭火,灼烧着声带。苍穹之外那冰冷的机械巨构体——清道夫的本体影像,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深处。恨意如同地心深处永不冷却的熔岩,在冰冷的侵蚀下反而燃烧得更加猛烈、更加纯粹。
“队长!”罗城的声音带着急切和难以掩饰的担忧,他挣扎着绕过一堆还在冒烟的合金残骸,脚步踉跄。他的作战服焦黑破烂,脸上被高温燎起的水泡在惨白的应急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医疗队马上就到!你……”
“别过来!”林焰猛地抬头,嘶吼出声。声音因虚弱而破碎,但那双熔金与幽紫交织的眼眸中,却爆发出不容置疑的、近乎野兽般的警告光芒。他下意识地将那条焦黑的、如同冷却熔岩般的右臂往身后缩了缩,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肢体,而是一个随时会引爆的恐怖炸弹。他能感觉到烙印深处那冰冷恶念的蠢蠢欲动,任何靠近的活物都可能成为它侵蚀的目标。
罗城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看着林焰眼中那非人的痛苦与挣扎,看着他那条仿佛来自地狱的右臂,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
将军在两名战士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迹己经干涸,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的目光扫过林焰那条焦黑的右臂,落在他眼中纠缠的光芒上,眉头紧锁。“烙印被激活了……它在侵蚀你。”将军的声音低沉而凝重,“那条手臂……感觉如何?”
林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如同冷却熔岩般的右臂。焦黑的硬壳覆盖下,是深入骨髓的灼痛与冰冷的麻痹感交替肆虐。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只有最末端的两根指节极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岩石内部碎裂的“咔咔”声。神经的链接仿佛被那场恐怖的吞噬与反噬彻底破坏,只留下混乱的信号和剧痛。
“废了。”林焰的声音冰冷,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缓缓移开,落向废墟深处那个被冲击波掀到角落的、庞大的、冰冷的轮廓——熔岩巨蜥的遗体。
它静静地匍匐在那里,如同冷却的山峦。覆盖着厚重熔岩甲壳的身躯上落满了灰烬和细小的金属碎屑,脖颈处那个致命的伤口被一层厚厚的冷却凝胶覆盖,凝固的暗红色血液如同干涸的河流,在它身下蔓延。它再也不会用那双燃烧的琥珀巨眼凝视着他,再也不会发出低沉的、带着硫磺气息的呼噜声。
一股比身体创伤更加汹涌的、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林焰的心脏。新生的熔岩之力在体内奔涌,那是它最后的馈赠,每一丝力量的涌动,都像是在反复撕扯着那个巨大的、名为“失去”的伤口。他支撑着身体,艰难地、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冰冷的角落挪去。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焦黑的右臂无力地垂荡着,但他无视了这一切。
罗城和将军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没有阻止。战士们默默地让开道路,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悲伤。
林焰终于走到了巨蜥巨大的头颅旁。空气里弥漫着冷却凝胶的刺鼻气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他缓缓地、如同耗尽所有力气般,单膝跪了下来,膝盖触碰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他伸出唯一还能动的左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轻轻抚上巨蜥覆盖着厚重甲壳的额头。触手冰凉、坚硬、毫无生机,曾经那如同暖炉般的温热,早己消散在冰冷的死亡之中。这份冰冷的坚硬,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心脏深处那个被力量填满却又无比空洞的地方。
“吼……”一声极其微弱、带着血沫的呜咽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那是它推开他,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时发出的最后咆哮。是它濒死之际,望向他的那一眼——浑浊,却充满了沉重的托付。
“为什么……”林焰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左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熔岩甲壳缝隙中,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滔天的恨意与暴虐的怒火。他不再是那个掌控着毁灭晶刃的复仇者,只是一个失去了最重要伙伴的、茫然无措的年轻人。身体的剧痛,烙印的侵蚀,在此刻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灵魂深处那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冰冷的、无边的空洞。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巨蜥冰冷坚硬的额甲上。灼热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滚落在冰冷的甲壳上,留下蜿蜒的水痕,瞬间又被残余的高温蒸腾成微弱的白气。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耸动,如同受伤的野兽在无声地悲鸣。新生的、磅礴的熔岩之力在他体内奔涌,却温暖不了丝毫这彻骨的冰冷。
就在这死寂的悲伤中,一个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声音响起。
啪嗒。
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圆润的暗红色晶体,从巨蜥微微张开的、覆盖着细小熔岩鳞片的口吻边缘滚落下来,掉在林焰跪着的腿边。
林焰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痕的双眼,死死盯住那块小小的晶体。它并不起眼,混在灰烬和碎石中,像一块普通的火山石。但林焰认得它!那是他刚觉醒熔岩异能不久,力量控制极不稳定,在一次失控的训练中,无意间将一小块火山岩熔炼、压缩后形成的结晶。它形状不规则,颜色也深浅不一,充满了初学者的笨拙。当时他随手把这失败的作品丢在训练场角落,根本没放在心上。
它怎么会在这里?
林焰颤抖着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暗红色的晶体。触手温润,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属于熔岩巨蜥的……地心余温?仿佛它一首将这小小的、笨拙的晶体藏在身边。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晶体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意念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荡入林焰的意识深处!那不是语言,而是纯粹的画面和情感!
画面闪烁:
是训练场那个角落,笨拙的暗红晶体被随意丢弃在灰烬里。
是一只覆盖着熔岩鳞片的巨爪,小心翼翼地、笨拙地避开锋利的边缘,将那块晶体轻轻拢起,藏进爪心厚厚的鳞片褶皱深处。
是无数个日夜,巨蜥匍匐在它岩浆池边的巢穴里,巨大的头颅枕在爪子上,琥珀色的巨眼半眯着,爪心缝隙里,透出那一点点微弱却恒久的暗红光芒。
是它偶尔会用粗糙的舌头,极其轻柔地舔舐一下爪心,仿佛在呵护着什么珍宝。
是它感受到林焰靠近时的喜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爪心下意识地收得更紧。
……是最后那毁灭性的紫色光束撕裂空气时,它庞大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横亘在他面前!在撞击的剧痛与死亡的冰冷袭来的刹那,它那只藏匿着晶体的巨爪,下意识地、死死地护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
庞大、温暖、带着大地般厚重质感的守护意念,如同无声的潮汐,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住林焰伤痕累累的灵魂。那意念里,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熔岩本身般炽热而沉重的——“你在,就好”。
轰!
林焰的脑海如同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炸弹!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死死攥着那块温润的暗红晶体,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声破碎的、如同幼兽般的悲鸣。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滴落在冰冷的巨蜥遗体上,滴落在他紧握晶体的左手上。
它一首留着……留着他最初笨拙的印记……将它视若珍宝……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对不起……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地低语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甲壳,滚烫的泪水如同熔岩般灼烧着他的脸颊。新生的力量在体内奔涌,那份沉重的意志前所未有的清晰——守护。它留给他的,不仅仅是毁灭的力量,更是这份沉甸甸的、需要他用生命去延续的守护意志!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靠近。
林焰猛地抬头,熔金与幽紫交织的眼中瞬间爆发出警惕的厉芒!左手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晶体。
“是……是我。”一个带着哭腔、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是小雅。年轻的研究员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烟熏的污迹,防护服也破了几处,显得狼狈不堪。她手里没有拿任何仪器,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簇……植物?
那是一种极其顽强的紫藤花。不知从哪个角落的缝隙里挣扎着生长出来,细弱的藤蔓缠绕着一根扭曲的金属管道,几朵小小的紫色花朵在弥漫的烟尘和灼热的空气中倔强地绽放着。花瓣上沾满了灰烬,却依旧努力舒展着柔弱的紫色。
小雅不敢看林焰那双非人的眼睛,低着头,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勇气:“我……我刚才在那边……发现的。它……它还活着……”她把那簇带着灰烬的紫藤花,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熔岩巨蜥冰冷的前爪旁边。小小的紫色花朵,在庞大、冰冷的巨兽遗体旁,在死寂的废墟背景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触目惊心。
“它……它一定很喜欢这里……”小雅的声音哽咽了,大颗的眼泪砸落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腾。“以前……它巢穴旁边的岩壁上……就开满了这种花……它……它总喜欢用鼻子去碰那些花……”
林焰的目光,从警惕的厉芒,缓缓移向那簇小小的紫藤花。又缓缓移向巨蜥冰冷的前爪。他想起了它巨大的头颅偶尔会凑近岩壁上的花丛,琥珀色的巨眼里映着星星点点的紫色,喉咙里发出满足的、低沉的呼噜声。
冰冷的恨意,滔天的怒火,在这一刻,被这渺小的紫色花朵,被那记忆里温暖的呼噜声,被掌心晶体残留的守护意念,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汹涌而出,冲淡了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暴戾。
他低下头,看着左手掌心那块温润的暗红晶体。又看了看自己那条焦黑、毫无知觉、如同冷却熔岩般的右臂。烙印深处传来冰冷的刺痛。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闪现。
他不再犹豫。左手紧紧攥着那块承载着守护记忆的暗红晶体,缓缓地、坚定地,将它按向自己焦黑的右臂——按向那灼痛与冰冷交织的熔岩之眼烙印!
嗤——!
晶体接触烙印焦黑硬壳的瞬间,一股温和却异常坚韧的暖流瞬间涌入!那暖流带着熔岩巨蜥熟悉的、地心熔岩般的厚重气息,柔和地包裹住烙印深处那冰冷的侵蚀能量!如同温暖的熔岩包裹住一块顽固的寒冰!
烙印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热感!焦黑的硬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表面的裂痕骤然加深!暗金色的光芒从裂痕深处透射出来,与那暗红晶体散发的温和暖流交融在一起!晶体本身仿佛被这股力量激活,散发出更加柔和的光芒,如同星辰般缓缓沉入焦黑的硬壳之中!
林焰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右臂深处那两种疯狂撕咬的力量,在这股柔和却坚韧的暖流介入下,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冰冷的侵蚀感被暂时压制、包裹,而新生的熔岩之力仿佛找到了某种媒介,开始以一种更温和、更可控的方式,尝试着修复那些被破坏的神经链接!一种微弱的、如同蚂蚁啃噬般的麻痒感,第一次从那焦黑的、如同死物般的右臂深处传来!
虽然依旧剧痛难忍,虽然冰冷恶念的侵蚀并未根除,但这微弱的麻痒感,如同无尽黑暗中亮起的一盏微弱的灯!
“呜……”
一声低沉而温和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轻吟,打破了废墟的沉寂。
一道庞大的、覆盖着深棕色厚重岩甲的巨影,如同移动的山峦,缓缓踏入了这片狼藉的医疗区废墟。每一步落下,地面都发出沉稳的轻颤。是将军的契约兽——磐石巨龟。它那如同古老岩石雕刻而成的头颅上,一双温润的、如同千年琥珀般的眼睛,静静地、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悲悯,注视着跪在熔岩巨蜥遗体旁、身体微微颤抖的林焰,也注视着巨蜥遗体旁那簇沾满灰烬的、倔强绽放的紫色小花。
巨龟的眼中,倒映着废墟的疮痍,倒映着冰冷的死亡,也倒映着那渺小却不肯熄灭的……生命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