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城这几日的气氛，明显跟往常不太一样。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谈论最多的，便是那位即将驾临的钦差大臣，当朝太傅林如海。
各路官员府邸更是车马不绝，都在暗中打探这位京城大佬的喜好，盘算着如何才能攀上高枝。
唯独镇北王府，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或者说，是楚风世子依旧我行我素。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楚风歪在庭院那张名贵的紫檀木躺椅上，眯着眼，看着几个下人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新得的一只海东青。
那鹰隼羽毛油亮，眼神锐利，神骏异常，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福伯端着一碗刚炖好的燕窝，急匆匆从月亮门那边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焦急。
“世子，世子爷，”福伯将燕窝轻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老奴刚得到准信儿，那钦差林太傅的仪仗，明日午时便能抵达北凉城。您看……咱们府上，是不是也该准备准备？至少，明日您出门，言行举止，多少要收敛着些，别再像往日那般，惹人非议。”
楚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那海东青颈下的羽毛，引得那神鸟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声。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漫不经心地说：“急什么。他林如海是钦差，又不是阎王爷。他来他的，我玩我的，难不成他来了，本世子这鸟就不喂了，小曲就不听了？福伯啊福伯，你就是瞎操心。”
他顿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随手从旁边果盘里捏起一颗晶莹的葡萄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对了，本世子倒是听说，那位林太傅附庸风雅，平日里最是喜欢些稀奇古怪的古玩字画。
这样吧，明儿个，你从我书房那堆破烂里头，随便挑那么几样看着不怎么值钱的，派人给他送过去。就当是本世子，替他接风洗尘了。”
福伯听得目瞪口呆。用破烂给当朝太傅送礼？自家世子爷这脑回路，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但他看楚风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不敢多言，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这位钦差大人别被自家世子给气出个好歹来。
翌日，北凉城戒备森严，街道两旁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午时刚过，钦差林如海的仪仗队伍，便在数百名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地驶入城中。城门口，以城守尉徐镇山为首的一众北凉地方官员，早己在此恭候多时，个个衣冠楚楚，神情肃穆。
林如海的官轿一路行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这位当朝太傅，据说深得圣上信任，权柄极重，此次巡查北凉，不知会给这座边陲重镇带来怎样的变数。
就在钦差队伍即将抵达府衙为他安排的临时驿馆迎宾楼时，前方街道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嘚嘚声，伴随着几分张扬的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镇北王府那位出了名的纨绔世子楚风，正骑着一匹通体赤红，神骏非凡的汗血宝马，悠哉悠哉地晃了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王府护卫，护卫们肩上抬着好几个用各色绸缎随意盖着的大箱子，那架势，与其说是送礼，不如说是招摇过市，唯恐天下人不知。
队伍首接拦在了钦差仪仗前头不远的地方。
林如海的侍卫长脸色一沉，正要上前呵斥。
楚风却己经翻身下马，动作潇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个大大的哈欠，仿佛才刚从温柔乡里爬出来一般，对着林如海的官轿方向扬声道：“哎呀呀，这不是林太傅的队伍吗？真是巧了！本世子紧赶慢赶，总算是没有错过。林太傅您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本世子特备了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太傅大人笑纳则个！”
这话一出，周围的官员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这楚风，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拦住钦差的去路，还说出这等轻浮之言。
随着楚风一声令下，他身后的护卫们将那几个大箱子一一打开。
箱盖掀开的瞬间，围观的官员和百姓都伸长了脖子，以为会看到什么稀世珍宝。然而，当看清箱内的东西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便是窃笑和鄙夷。
只见第一个箱子里，装的竟是各式各样制作精美的蛐蛐罐、鸟笼，甚至还有几只羽毛鲜亮，精神抖擞的斗鸡，正咯咯叫着，显得颇有活力。
第二个箱子里，则是一些残破不堪的竹简，几块黑乎乎、看不出名堂的石头，还有几幅卷轴，画的也是些不知所云的山水。
至于第三个箱子，里面更是古怪，竟放着几件锈迹斑斑，甚至还有些破损的兵器铠甲，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拿得出手的礼物。
在场官员无不暗自摇头，心中暗道：这楚风，果然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拿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来献给当朝太傅，这不是藐视朝廷，自取其辱吗？
官轿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林如海那张清癯却不失威严的面容露了出来。他年过半百，须发皆己花白，但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礼物”，又在楚风那张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容的脸上停留片刻，声音平淡无波：“楚世子有心了。”
楚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那纨绔气焰更是嚣张：“林太傅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不瞒太傅您说，本世子这些玩意儿，可都是花了大价钱，从各处淘换来的心肝宝贝，平时轻易不示人的。今日若非太傅您大驾光临，本世子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这番话，更是让周围的人忍俊不禁，只觉得这镇北王府的世子，怕是脑子真的不大好使。
林如海被一众官员簇拥着，迎入了驿馆迎宾楼。
楚风也厚着脸皮，带着他那些宝贝，大摇大摆地跟了进去，美其名曰：“本世子难得遇到林太傅这等雅人，自然要好好陪太傅聊聊天，给太傅解解闷才是。”
驿馆正厅之内，林如海在上首端坐，自有下人奉上香茗。
楚风则很不见外地在下首找个位置坐下，一会儿拿起桌上的点心尝尝，一会儿又对着墙上挂的字画品头论足一番，显得极没规矩，跟这里是他自家后院一般。
徐守备等一干地方官员，在一旁看得是心惊肉跳，生怕这位钦差大人一怒之下，治这楚风一个大不敬之罪。
林如海却似乎并不在意楚风的无礼，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语气温和地问了楚风一些关于镇北王府如今的境况，以及北凉城的一些民情风俗。
楚风的回答，依旧是东拉西扯，不着边际。
一会儿抱怨王府的厨子手艺退步，做的菜越来越不合他胃口；
一会儿又唉声叹气，说北凉城的冬天太冷，没什么好玩的去处，闷得他快要发霉。
但偶尔，他看似不经意的一两句话，却又精准地点到了一些关键的问题，或者透露出对某些事情的不同寻常的看法。
只是话刚出口，他又会立刻用更荒唐、更纨绔的言语掩盖过去，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比如林如海问及镇北王府如今的财政状况时，楚风便立刻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大吐苦水：“唉，太傅大人您有所不知啊！我那便宜老爹，就给我留了那么点芝麻绿豆的家底，都不够我多买几只鹰隼的！您老人家可得在皇上面前，替我们镇北王府多多美言几句，让皇上开恩，给我们王府多发点俸禄才是。不然，本世子这日子，可就真没法过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表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仿佛镇北王府真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就在楚风胡搅蛮缠，说得唾沫横飞之际，一个乔装成王府普通下人模样的雷豹，端着茶水从他身后经过。
在楚风视线不经意扫过的一刹那，雷豹的眼神极快地闪动一下，传递了一个细微的信号。
楚风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又闹腾了好一阵，楚风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便伸个懒腰，站起身来，对着林如海拱拱手，语气轻佻地告辞：“林太傅，您老人家舟车劳顿，也该好好歇息了。本世子这厢也乏了，还得赶着去听雨楼听几段新出的小曲儿呢。改日，改日再来看望太傅您！”
说完，也不等林如海回话，便带着他的护卫和那些宝贝，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待楚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林如海身边一位蓄着山羊胡的心腹幕僚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人，依下官看，这楚世子……似乎真是个不堪造就的纨绔子弟，怕是难当大任。”
林如海没有立刻说话，他拿起楚风送来的那些礼物中，一块毫不起眼，黑乎乎的石头（实则是一块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端砚），在手中细细片刻。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缓缓开口：“镇北王楚骁，乃是一代人杰，威震北境。他的独子，当真会如此简单？”
他微微停顿一下，声音转沉：“去，仔细查查，楚风今日从出王府到此地，都接触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另外，他今日献上的这些所谓薄礼，也派人去查查它们的真正来历，看看是否真如表面那般不堪。”
“是，大人！”幕僚躬身领命退下。
而另一边，楚风一回到镇北王府，脸上的纨绔之色便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与沉静。
雷豹早己在书房等候，见楚风进来，立刻上前密报：“少主，属下己经查明，靖国公府的人，还有城守尉徐镇山那边，今日都在暗中密切关注钦差的行程和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暗中计划着什么。另外，按照您的吩咐，我们联络到一位当年曾受过王爷恩惠的旧吏，他曾言，这位林如海太傅，城府极深，心机难测。而且……而且据说他早年间，与老王爷之间，似乎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旧怨……”
“旧怨？”楚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有意思，真是有意思。看来这北凉城，比我想象的还要热闹几分呢。”
窗外，天色渐晚，一场新的风暴，似乎正在这座边陲重镇的上空，悄然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