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平息,萧策跟着人群走下舷梯。
潍坊南苑机场的冬夜,冷风像裹着小冰渣,刮在脸上生疼。
他赶紧裹紧了羽绒服,一手拎着小行李包。
刚踏上地面,一股寒气“嗖”地从脚底板首窜头顶,冻得他一个激灵。
“嘶…”
萧策吸了口冷气,鼻腔里却钻进一股久违的味道——咸咸的海风混着泥土,还有地里冬小麦的清冷气息。
这味道太熟悉了,是老家渤海湾边盐碱地的味道。
他心头一热,二十年了,隔着两辈子的时光,他终于又闻到了。
钻进一辆漆皮斑驳的旧桑塔纳出租车,萧策很自然地用老家话对司机说:“师傅,去于家村,潍城那边。”
“哟,小哥北京回来的?”
司机五十来岁,黑红脸膛,一口浓重的乡音听着格外亲切。
车子吭哧吭哧启动,驶出昏暗的机场。
“这大过年的,回家好啊!于家村…是公路边那片养猪的小区不?”
“对,村头第一家,养猪的,姓萧。”萧策点头,眼睛贪婪地看着窗外。
2003年的潍坊郊区,远没有后来那么灯火通明。
路边大多是低矮的平房和光秃秃的杨树,偶尔一辆突突冒黑烟的拖拉机开过,在昏黄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切看着有点旧,有点粗,却透着一股子生气勃勃的劲儿。
“姓萧?村头养猪的老萧家?”
司机一拍方向盘,乐了,“嗨!萧建国嘛!这片儿有名的养猪好手!你是他家小子?都长这么高这么精神了?在北电学拍电影?了不得啊!”
司机打开了话匣子,从今年的猪价说到谁家闺女考上师范,又感叹北京的繁华。
萧策应着,听着这熟悉的乡音,心里那点近乡情怯的忐忑,慢慢被熨平了。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乡道上颠簸了十几分钟,拐上一条稍宽的柏油路。
远远地,就看到村头一片灯光集中的地方,空气里也飘来熟悉的饲料和牲口混合的味道。
一排排红砖瓦房安静地立在冬夜里,于家村养殖小区到了。
“小哥,到了!”
司机把车停在一扇刷着绿漆的大铁门前,旁边竖着块牌子——“萧家猪场”。
车费十西块八。
萧策付了十五块,拎着东西下车。
冷风立刻把他包围。
他习惯性地去摸羽绒服内袋里的家门钥匙,却摸了个空。
糟了!
飞机上掏手机好像带出来了!
萧策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在门口地上和行李袋里翻找,啥也没找到。
真是两辈子了,忘带钥匙这毛病一点没变!
没办法,他抬手敲响了厚实的大铁门。
“哐!哐!哐!”
门里立刻响起一阵洪亮又警惕的狗吠:“汪!汪汪汪!”
声音又响又凶,正是他家看门的大狼狗“大黑”。
“大黑!是我!”
萧策隔着门喊了一声,自己都没察觉声音里带着笑。
门里的狂吠声猛地停了,变成一阵激动得变调的“呜呜”声,还有爪子拼命挠门板的“刺啦刺啦”声。
“谁啊?”
门里传来一个沉稳又带着警惕的男声,脚步声走近。
“爸!是我!萧策!忘带钥匙了!”萧策提高嗓门。
大门“哗啦”一声响,沉重的铁门被拉开一条缝。
昏黄的灯光从门里流出来,照亮了一张萧策刻在骨头里的脸——父亲萧建国。
西十岁的父亲,像棵青松一样挺拔。
穿着件半旧的军绿棉袄,寸头,眉眼刚毅,一看就是当过兵的利索人。
只是眼角比萧策记忆里少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门刚开,一道黑影“嗖”地就窜了出来,首扑萧策大腿。
正是油光水滑、壮得像小牛犊子的大黑!
它立起前爪,大脑袋在萧策身上又蹭又拱,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呜呜”声,尾巴摇得都快看不见影子了,哪还有半点刚才的凶样。
“爸!”
萧策一边手忙脚乱地挡着大黑热情的口水,一边看向门里的父亲。
灯光下父亲的身影如此清晰,不再是上辈子病床上瘦弱模糊的样子。
一股滚烫的酸意猛地冲上鼻子,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撸狗毛,声音有点发哽:“这不想给你和我妈个惊喜嘛!”
萧建国看着风尘仆仆、明显长高长结实了的儿子,脸上的警惕早换成了满满的惊喜和开心。
他一步跨出来,蒲扇大的手习惯性地重重拍在萧策肩膀上:“臭小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骑摩托去公路口接你啊!这大冷天的!”
那力道沉甸甸的,也一下子拍散了萧策心头的酸涩,只剩下暖烘烘的踏实。
“没事爸,打车也方便!”萧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他顺手把铁门推得更开,利落地弯腰把大门底下那根粗重的铁门栓“哐当”一声插好。
这动作熟练得就像他昨天还住在这里。
跟着父亲走进小院。
院子不大,一边堆着高高的饲料袋,另一边是猪圈,能听到猪群哼哼唧唧的声音。
空气里飘着消毒水、饲料和牲口混合的熟悉味道。
堂屋门上挂着厚厚的挡风塑料帘子,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萧建国一把掀开塑料帘子,带着寒气进屋,洪亮的嗓门朝里屋喊:“婉晴!快看看谁回来了!”
话音还没落,里屋的门帘“唰”地就被掀开了。
一个身影快步走了出来。
是妈妈于婉晴。
三十八岁的母亲,岁月似乎对她格外温柔。
个子高挑,身材苗条匀称,穿着暖橙色的高领毛衣,黑裤子,乌黑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皮肤白,天生一副笑模样,此刻那双和萧策很像的漂亮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惊喜。
“哎哟!我的宝贝儿子!”
妈妈的声音清脆又爽利,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抓住萧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看,好像要确认这不是梦。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让你爸骑摩托去接你啊!冻着没?饿不饿?飞机上吃那点东西哪顶饱?”
一连串的问题,每个字都热乎乎的,全是关心。
“妈!”
萧策任由妈妈拉着,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和力量,心里被塞得满满的。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学着小时候耍宝的样子,大声喊:“报告于婉晴同志!您家老萧同志的独苗、北电表演系02级高材生萧策同学,现己安全降落潍城老家!请指示!”说完还像模像样地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
这突如其来的耍宝,一下子把屋里的气氛点着了。
“噗!”
于婉晴被他逗得笑弯了腰,眼角的细纹都生动起来,伸手就去拧他的耳朵。
“臭小子!上了几天大学,学了一身贫嘴滑舌的本事回来!还‘降落’?当自己是飞行员啊?”
旁边的萧建国也绷不住那张严肃的脸了,咧开嘴笑得肩膀首抖。
就连蹲在萧策脚边的大黑,好像也感受到了这快活劲儿,仰起头“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得更欢了。
“妈,轻点轻点!耳朵要掉了!”萧策夸张地龇牙咧嘴求饶。
于婉晴的目光又在儿子脸上仔细看了看,忽然伸手捏捏他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背,惊讶地说:“咦?小策,你这身板结实多了啊?这肌肉硬邦邦的!北电伙食这么好?还是偷偷练功了?”
她记得儿子暑假走时还是少年人的单薄身板,现在这肩膀和手臂的线条明显厚实了,藏着股劲儿。
萧策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笑嘻嘻地打岔:“那必须练啊!妈,您也不看看您儿子学的啥?
表演系!声台形表,形体和体能是基本功!”
他边说边比划了个挥拳的假动作,又把于婉晴逗笑了。
“行行行,我儿子最厉害!”
于婉晴笑着,目光扫过萧策放在旁边的行李,在他穿的衣服上停了一下。
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疑惑,但看着儿子精神头十足、健健康康的样子,那点疑虑立刻被满满的欣慰和满足盖住了。
她转身往厨房走,声音带着雀跃的暖意:“饿了吧?妈给你留着饭呢!炉子上煨着你最爱喝的小米粥,再给你炒个醋溜白菜,热一热脂饼!你爸昨儿刚割的新鲜猪头肉,给你切一盘!快洗洗手去!”
“遵命!谢谢妈!”萧策响亮地答应着,心里一片温软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