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脚下那吞噬一切的深渊,云雾在下方翻涌,如同张开的、等待己久的巨口。山风呼啸着,像是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这一刻,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冰冷的灰白和死寂。所有的愤怒、屈辱、痛苦,都化作了沉重的疲惫,拖拽着他,只想沉入那永恒的黑暗中去。
他张开双臂,如同拥抱那呼啸的山风,脸上浮现出一个解脱般的、却又无比惨淡的笑容。
“这人间…太脏了…”
话音未落,他身体微微前倾,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毫无重量的枯叶,又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飞鸟,朝着那深不见底的悬崖,纵身一跃!
身影,瞬间被翻涌的云雾吞噬。
只有那呼啸的山风,依旧在崖顶呜咽盘旋,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渺小灵魂最后的、无声的控诉。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又一次将辛凡从混沌的深渊中狠狠拽回。
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意识如同沉船被打捞上岸,带着冰冷刺骨的咸腥和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断裂的骨头,每一次心跳都震动着遍布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划伤,火辣辣的灼痛感清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辛凡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如同蒙上了一层血污的薄纱。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实的木床上,身上缠裹着粗糙但干净的白色棉布绷带,浓重的草药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我…没死?”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他清晰地记得那呼啸的山风,那吞噬一切的深渊,那纵身一跃的解脱…以及最后那刻骨的冰冷与黑暗。死亡,本该是终结,为何又回到了这痛苦的人间?
他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极其简陋的木屋。西壁皆是未经太多修饰的原木,纹理粗糙,透着岁月和潮湿的气息。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缝隙中漏下,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斑。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贫寒:一张他躺着的木床,一张同样粗糙的木桌,两把同样质地的矮凳。唯一的亮色,是木桌中央摆放着的一套茶具。
那茶具…辛凡的瞳孔微微一缩。在这样粗陋的环境中,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污泥中绽放的一朵雪莲。那是一套细腻温润的白瓷茶具,薄如蝉翼,莹润似玉。茶壶造型古朴雅致,壶身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竿疏竹,竹叶寥寥数笔,却仿佛在微风中摇曳生姿。茶杯同样精致小巧,杯壁薄得近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内敛的毫光。这套茶具的存在,为这间简陋得近乎原始的屋子,平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与神秘。
“此间主人…嗜茶如命?”辛凡心中暗忖,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屋内每一寸角落,试图寻找更多线索。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鬼魅在窃窃私语,绵密而幽深,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这声音非但不能带来安宁,反而更添几分阴森。
就在辛凡屏息凝神,努力分辨着屋外动静时——
“吱呀——”
一声轻响,木屋那扇同样简陋的房门被推开了。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踏入屋内。
来人穿着一件宽大的、质地不明的灰色长袍,袍子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纹饰,却仿佛能吸收周围的光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团移动的、深沉的灰影。他双手负在身后,步履从容,每一步踏在地板上,都轻盈得如同落叶飘零,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然而,辛凡却敏锐地感觉到,随着这人的踏入,整个木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水银,瞬间变得粘稠而沉重!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更像是某种存在本身自带的气场,让空气都为之扭曲、波动。辛凡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随着那人的脚步,空气中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在无声地扩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借着从门缝和屋顶缝隙透入的微弱月光,辛凡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那是一位老者,看上去约莫六十许人,面容清癯,轮廓深刻,如同被岁月和风霜反复雕琢过的岩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发——并非寻常的银白或灰白,而是一种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沉而诡异的暗红色!这红发并不柔顺,反而根根挺立,如同燃烧的火焰被瞬间冻结。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狭长的、如同熔岩裂缝般的眸子,瞳孔深处并非黑色,而是燃烧着两团幽幽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血色红芒!
这红发血瞳的老者,如同从幽冥画卷中走出的魔神,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妖异与威严。
老者径首走到木桌旁,在那把简陋的矮凳上坐下。他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他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拿起桌上那套精美绝伦的白瓷茶壶,姿态娴熟优雅地为其中一只薄胎茶杯斟满了茶水。茶汤色泽深红透亮,散发出一种极其醇厚馥郁、却又隐隐带着一丝铁锈般腥气的奇异茶香,瞬间压过了屋内的草药味。
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那双燃烧着血焰的眸子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味着茶中的真味,完全无视了床上那个浑身绷带、正用惊骇欲绝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的少年。
片刻的沉寂,只有茶水滑过喉咙的细微声响,以及屋外永不停歇的、如同鬼哭般的竹涛声。
老者放下茶杯,那血色的瞳孔终于转向辛凡。目光平静无波,却如同两把实质的、浸透了冰寒与血腥的利刃,瞬间刺穿了辛凡所有的防备,首抵灵魂深处!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带着无数岁月尘埃摩擦声的嗓音在寂静的木屋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辛凡的心弦上:
“醒了?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辛凡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这老者…是人?是鬼?还是山魈精怪?那红发血瞳,那诡异的气场,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切都超出了他卑微的认知。
但求生的本能和长期压抑下形成的某种倔强,让他强压下喉咙里的尖叫。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辛…辛凡。”
“辛凡…”老者低声重复了一遍,那血色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涟漪。他枯瘦的手指轻轻着光滑温润的杯壁,目光却依旧如同实质般锁定着辛凡。
“老夫,魔风。”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然而,就在他吐出“魔风”二字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浓烈血腥气息的暗红色气流,如同活物般,毫无征兆地从他灰袍之下、从他周身毛孔中悄然弥漫开来!这气流并非寻常烟雾,它粘稠如血,却又轻盈如雾,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它们无声地缭绕在魔风身周,如同忠诚的魔影,缓缓盘旋、流淌。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在微微扭曲、呻吟,光线被吞噬、折射,形成一片朦胧而诡异的血色光晕。一股冰冷、暴戾、蕴含着无尽杀伐与毁灭气息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整个木屋!桌上的烛火定然会疯狂摇曳,濒临熄灭!辛凡更是感觉胸口仿佛被压上了一座冰山,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在这股威压下凝固!
这绝非人间武者所能拥有的力量!这是…仙魔之力!
魔风似乎很满意辛凡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极致惊骇,他血色的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近乎虚幻的弧度,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漠然。
“如你所感,”魔风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如同蕴含着万载寒冰,“老夫非此界凡俗,乃一介…散仙。”那“散仙”二字,被他念得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钧。
辛凡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仙人?传说中餐风饮露、逍遥世外的仙人?为何是这般魔气森森、血光缭绕的模样?他为何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又为何…救了自己这个被所有人唾弃的废物?
巨大的疑问和强烈的不真实感冲击着他。他强忍着剧痛,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深的困惑:“前…前辈…您…为何救我?”他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经历了世间所有极致的恶意之后。
魔风那双燃烧的血瞳,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血池,牢牢地锁定了辛凡。他枯瘦的手指停止了茶杯,微微向前倾身。随着他的动作,缭绕周身的血色灵气似乎也变得更加活跃、更加粘稠,那冰冷暴戾的气息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看上你的天资。”魔风的声音低沉而首接,如同冰冷的铁器撞击,没有丝毫迂回。
“天…天资?”辛凡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自嘲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声音嘶哑而绝望,带着浓重的自暴自弃,“呵…呵呵…前辈莫要说笑了…我若真有天资,何至于…何至于落得跳崖自尽的下场?我辛凡…不过是辛府百年不遇的废材,一个连考榜都三战三败的孬种!一个连路边乞丐都不如的…垃圾!”他越说越激动,胸口的剧痛让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染红了白色的绷带。那“废材”、“孬种”、“垃圾”的字眼,如同毒刺,再次狠狠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
魔风看着辛凡激动而绝望的自嘲,那双燃烧的血瞳里,没有怜悯,没有鄙夷,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无语?他微微蹙起那两道如同染血刀锋般的赤眉,仿佛在嫌弃辛凡的愚钝。
“蠢材!”魔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惊雷在辛凡耳边炸响,瞬间压下了他所有的自怨自艾,“肉眼凡胎,岂识真金?你那所谓的‘天资’,在那些只懂皓首穷经、追逐俗世功名的蠢货眼中,自然是粪土不如!”
他枯瘦的手指隔空一点,指向辛凡的心口。辛凡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
“老夫看上的,是盘踞在你心窍深处、凝而不散、浓烈得如同实质的——戾气!”魔风的血瞳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如同两轮血月骤然升起!
戾气?”辛凡茫然地重复着这个词。
“不错!戾气!”魔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赞叹,他周身的血色灵气也随之汹涌翻腾,仿佛在呼应着主人的情绪,“此乃天地间一等一的奇物!非金非玉,无形无质,却比任何天材地宝都要珍贵万分!它生于极致的怨恨,成于滔天的不甘,蕴藏于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它桀骜不驯,暴戾凶煞,寻常修士避之唯恐不及,视之为心魔毒火,一旦沾染,轻则道基崩毁,重则魂飞魄散!”
魔风站起身来,灰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那缭绕的血色灵气更加狂暴,如同无数条血色的魔蛇在狂舞,将整个木屋都映照在一片妖异的红芒之中。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洞悉天地法则的傲然:
“然,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此等至凶至戾之物,在老夫眼中,却是淬炼神魂、磨砺道心、铸就无上魔体的无上奇珍!它狂暴,却蕴含着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本源!它凶煞,却正是对抗天道束缚、挣脱命运枷锁的绝佳利器!它不受天地规则掌控!是游离于天道之外的禁忌之力!”
“不受天地规则掌控…”辛凡喃喃地重复着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他那双原本因剧痛和绝望而黯淡无光的眸子,此刻如同死灰复燃般,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搏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老夫观你心窍之中,戾气盘踞,浓郁精纯,如同被压抑万载的火山!此等戾气,非大怨恨、大执念、大不甘而不能孕育!实乃老夫寻觅千年而不得的瑰宝!”魔风的身影在血色灵气中若隐若现,如同降世的魔神,声音充满了诱惑与不容置疑的力量,“辛凡!只要你拜入老夫门下,让老夫为你开启魔脉,引此戾气入体,化凶煞为力量…老夫敢断言,假以时日,你定能脱胎换骨,洗尽铅华!什么辛府大才,什么人间功名,在你未来的力量面前,都将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你,注定要成为搅动风云、令天地色变的一代魔道巨擘!”
“戾气…不受天地控制…力量…翻盘的机会…”魔风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凿子,狠狠凿开了辛凡心中那层绝望的坚冰!那些被践踏的尊严,那些被嘲笑的过往,那些深入骨髓的屈辱与不甘,那些如同毒火般日夜焚烧着他的怨恨…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找到了复仇的凭依!
他不再是那个被命运随意拨弄、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废物辛凡!
他体内流淌的,是连仙人都为之惊叹的、禁忌的力量之源!
“这…这或许…是唯一的…翻盘机会!”一个疯狂而炽热的念头,如同在无边荒漠中骤然发现的甘泉,瞬间在辛凡干涸绝望的心田里疯狂滋长、蔓延!那颗被冰封了太久、名为“复仇”与“力量”的种子,在魔风那充满魔力的蛊惑和戾气这禁忌之力的浇灌下,终于…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