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也格外冷。京口丹徒县的土地上,冬日的冻土尚未完全化开,料峭的寒风依旧卷着枯枝败叶,在破败的村落间打着旋儿。刘裕家那间低矮的茅屋,如同蜷缩在寒风中的病兽,檐下挂着冰凌,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微弱的、冰冷的光。继母萧文寿的咳嗽声日夜不息,一声紧似一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每一声都重重砸在刘裕的心上。妻子的病容愈发憔悴,脸颊深陷下去,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沉静的、无声的坚持,默默操持着家务,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气力都榨干。
建康城里,会稽王司马道子与其子司马元显的权势争斗己近白热化,父子二人竞相奢靡,卖官鬻爵,将国库挥霍一空。为填补亏空、震慑西方,更为了压制日益坐大的北府军势力,朝廷下旨,令车骑将军、徐兖二州刺史谢玄,重组北府军!** 这道旨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在京口这个北府根基之地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京口的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破败的城墙上,新张贴的告示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墨迹未干,力透纸背:
北府募兵令
胡尘蔽北,社稷蒙羞!今奉天子诏,车骑将军、徐兖二州刺史谢玄,重组北府劲旅,招募敢死之士!
赏格:
入营即赏钱十万!
杀敌建功,擢升赏赐无算!
伤残抚恤,战殁厚恤!
凡年十六至西十,身强力健,无案牍之累者,皆可应募!
地点: 京口北府军大营
时日:即日起,额满为止!
告示下方,盖着谢玄鲜红的、带着凛冽杀伐之气的官印。
十万钱!这个天文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京口无数寒门子弟、流民佃户麻木的心。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笔改变命运的巨款,更是黑暗深渊中唯一能看见的、带着血腥气的微光!告示前,人头攒动,衣衫褴褛的汉子们挤在一起,伸长脖子,目光灼热地盯着那墨黑的字迹,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有人兴奋地搓着手,眼中闪烁着贪婪和希望;有人面色凝重,眼神挣扎;更多的人,是长久压抑后的狂热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十万钱!娘的,够买十亩好地,盖三间大瓦房了!”
“死了也有厚恤?那怕个球!总比饿死冻死强!”
“谢车骑重组北府!当年淝水,北府军杀得胡虏屁滚尿流!跟着谢将军,有奔头!”
“去!明天就去投军!这鸟日子,老子过够了!”
议论声、争吵声、兴奋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病态的、狂躁的声浪,冲击着刘裕的耳膜。他站在人群外围,高大的身影在早春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往前挤,只是隔着攒动的人头,远远地、死死地盯着那张在风中抖动的募兵告示。十万钱!金棺!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疯狂地碰撞、回响!
背上的鞭痕似乎又在隐隐作痛,那是刁逵刻下的耻辱烙印。母亲赵安宗躺在乱葬岗薄棺里的冰冷面容,在眼前挥之不去。继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妻子袖口那抹刺目的暗红… 所有的屈辱、绝望、沉重的负担,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在他胸中奔涌咆哮!这告示,这十万钱,就像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地狱之门、也可能砸碎身上枷锁的钥匙!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萧文寿压抑的咳嗽声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臧爱亲正佝偻着背,就着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小心翼翼地熬煮着药罐。火光映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和深陷的眼窝。
刘裕没有犹豫,径首走到墙角那个积满灰尘的破旧木箱前,粗暴地掀开箱盖。在一堆破布烂絮里,他翻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打开油布,里面是几张发黄、边缘己经磨损的纸张——那是刁逵赌坊的借据!上面“刘裕”、“三万钱”的字样和鲜红的手印,像毒蛇般盘踞着。
“裕儿…你…你要做什么?”萧文寿听到动静,挣扎着从炕上支起身子,惊恐地看着刘裕手中那几张象征耻辱和枷锁的纸。
刘裕没有回答。他走到灶膛边,蹲下身,目光与正在添柴的臧爱亲相遇。她的眼神疲惫,却带着一丝询问。刘裕将手中的借据伸向灶膛里跳跃的火舌!
“不!不能烧!”萧文寿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炕上扑下来,死死抓住刘裕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那是债!是命!烧了,刁家会要你的命啊!” 她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丈夫刘翘当年被征发一去不回的阴影,如同巨大的噩梦笼罩着她。“你爹…你爹当年就是…就是被拉去当兵…再也没回来…尸骨都没找着啊!裕儿!你不能去!不能走你爹的老路!当兵就是送死啊!娘求你了…” 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剧烈地颤抖着。
刘裕的手臂被母亲抓得生疼,但他没有动。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映着他眼中那团同样在燃烧的、更加炽烈和冰冷的火焰。他低头看着母亲布满泪水和绝望的脸,声音低沉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娘…这债,不烧,它勒在儿子脖子上,迟早勒死我们全家!这兵,不当,我们全家,一样是等死!饿死!病死!”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送死?那就去死里挣一条活路出来!”
他不再看母亲,目光转向臧爱亲。臧爱亲停下了添柴的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紧抿着,没有劝阻,没有哭诉。那双沉静的眼睛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明了。她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骨子里的狠劲和压在肩上的重担了。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小木柜前,翻找起来。
刘裕手臂猛地一挣,挣脱了母亲绝望的拉扯。在萧文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几张承载着无尽屈辱的借据,狠狠按进了灶膛里跳跃的火焰中!
“嗤啦——!” 纸张瞬间蜷曲、焦黑,贪婪的火舌迅速吞噬了“刘裕”、“三万钱”的字样和那鲜红的指印。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草药的苦涩。象征着刁逵枷锁的借据,在火光中化为了飞灰。刘裕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焰,仿佛要将过去的屈辱一同焚尽。
“裕哥…” 臧爱亲微弱的声音传来。她手里捧着一件半旧的深色粗麻短褐,针脚细密,显然是刚赶工缝补浆洗过的。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颤抖:“这…这是我用你爹留下的旧衣改的…夜里凉,穿着…挡挡风。” 她的目光落在刘裕空空如也的腰间,那里曾别着那把砍柴杀狼的柴刀。“刀…带着吧。护身。”
刘裕接过那件还带着妻子体温和皂角清香的短褐。布料粗糙,却异常厚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臧爱亲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他迅速将短褐套在身上,然后转身,从墙角拿起那把磨得锃亮、曾砍杀过恶狼、也曾被他当作赌注押上桌的柴刀,重重地插进新衣腰间的束带里。冰冷的刀柄紧贴着他的皮肉,带来一种熟悉的、带着血腥气的坚硬触感。
他不再看身后哭倒在地的继母,不再看妻子那强忍泪光、苍白如纸的脸。他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贴着褪色“囍”字的柴门。门外,早春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
刘裕挺首了脊梁,像一杆标枪,一步踏出了这间承载了他所有屈辱、苦难和最后一点温情的破败茅屋。他没有回头。身后,是萧文寿绝望的哭嚎和臧爱亲压抑的咳嗽声。前方,是寒风凛冽、尘土飞扬的村道,以及那条通往京口北府军大营、通往未知生死的道路。
脚步踩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要将过去二十年的卑微和泥泞,彻底踩碎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