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京口丹徒县萧索的村落里。刘家那扇歪斜的柴门勉强贴着褪了色的“囍”字,被风吹得哐当作响。太元八年冬,二十岁的刘裕穿着浆洗得发硬、依旧打着补丁的深色粗麻袍子,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灰驴,驴背上坐着他的新妇臧爱亲。驴脖子下系着一条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红布,算是这场婚仪唯一的亮色。没有花轿,没有鼓乐,只有凛冽的风声和驴蹄踏在冻土上的单调声响。
太元八年(公元383年)冬,前秦天王苻坚发兵百万,投鞭断流,号称一举踏平江南。建康震动,朝廷倾尽府库,征发粮秣丁壮。京口作为北府军根基之地,更是十室九空,男丁尽驱前线,连婚丧嫁娶也被这巨大的战争阴云压得透不过气,一切从简,甚至从无。** 村道两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老人枯槁的脸在窗缝后一闪而过,眼神麻木而绝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仿佛那北岸百万胡骑的杀伐之气,己随着寒风渡江而来。
刘裕沉默地牵着驴,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自家那几间低矮破败的茅屋。他身后跟着寥寥几个同宗穷亲,个个面有菜色,缩着脖子抵御寒风。所谓的“迎亲”,寒酸得令人心酸。到了祠堂——那不过是间稍大些、同样破败的祖屋——门口更是冷清。里正刁福倒是来了,裹着半旧的羊皮袄,抄着手,皮笑肉不笑地站在檐下:“哟,寄奴,讨老婆了?可喜可贺啊!席面呢?不会就在这喝西北风吧?”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几个帮忙的穷亲戚正在费力地支起几张破桌子,搬来几条瘸腿的长凳,桌上空空如也。别说乡绅,连稍体面些的邻居都没来一个。
刘裕没理会刁福的讥讽,径首走到驴边,伸出粗糙的大手。臧爱亲的手有些凉,却坚定地放在他掌心。她穿着唯一一身没有补丁的靛蓝粗布衣裙,头上盖着一块半旧的红布,遮掩了面容。刘裕小心地扶她下驴,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日砍柴杀狼截然不同的笨拙轻柔。
祠堂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勉强驱散寒意和阴暗。合卺酒是向村头杂货铺赊的半坛劣质浊酒,倒在豁了口的粗陶碗里。证婚的老族长哆嗦着念了几句含混不清的吉祥话。酒入口辛辣苦涩,如同这乱世的味道。没有喧闹,没有贺喜,只有寒风刮过屋顶茅草的呜咽和刁福在门外刻意放大的嗤笑声。
深夜,破败的新房里,唯一一星暖意来自炕洞里微弱的余烬。刘裕和臧爱亲并排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桌上那盏油灯灯芯如豆,将两人沉默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
臧爱亲轻轻掀开盖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长期劳作痕迹的脸庞,眼神沉静而温柔。她没有看刘裕,而是默默从贴身的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袋。布是洗得发白的旧麻布,口用麻绳紧紧扎着。她将袋子轻轻放在刘裕粗糙的手心里。
“拿着。”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一点体己。不多,就半袋粟米。”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刘裕,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听爹说,你…欠着刁家的赌债?先拿去还些吧,莫让他们日日来逼。”
刘裕的手猛地一颤。那小小的布袋落在他掌心,却重逾千斤。他太清楚这半袋粟米在如今这饥馑战乱的年景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一个刚嫁入如此赤贫之家的女子来说。刁逵那三万钱的赌债,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鞭笞的耻辱和沉重的债务日夜煎熬。他看着臧爱亲清亮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许久,他才重重地“嗯”了一声,粗糙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布袋,指关节捏得发白。这不是米,是她沉甸甸的心意和无声的担当。
婚后的日子,是浸在冰水里的针。太元八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寒冷。前线战事吃紧,北府军与苻坚大军在淝水僵持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次都让京口的气氛更加凝重。征粮的胥吏如狼似虎,搜刮着最后一点存粮。村里能吃的树皮草根几乎被剥光。
油灯如豆,映着刘裕伏案劳作的身影。他眼神专注,布满厚茧的手指异常灵巧地翻动着坚韧的蒲草。长长的草茎在他手中穿梭、压紧、编织,渐渐成型为一只厚实的草鞋底。屋里弥漫着干草特有的苦涩气息。他编得很慢,却极稳,每一根草都紧紧咬合,仿佛要将生活的重压也一同编织进去,踏在脚下。这是他为明日市集准备的货物,指望着能换回几枚救命的铜钱。
臧爱亲坐在他对面,就着微弱的光线缝补一件破得不成样子的旧衣。她不时停下针线,抬手掩住嘴,压抑着几声低低的咳嗽,肩膀微微耸动。咳嗽平息后,她放下手,借着灯光,刘裕瞥见她掌心帕子上一点刺目的暗红。她若无其事地将帕子迅速团起,塞进袖中,拿起针线继续缝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灶台上,一口小陶罐里煮着稀薄的粟米粥,米粒少得可怜,清汤寡水。臧爱亲起身,小心地舀出两碗。她将自己的那碗推到刘裕面前,碗里米粒似乎稍多一点点。又从窗台一个破陶罐里,摸索出小半条风干得发硬的咸鱼干。她用刀背小心地敲下一小块,分成两半,将稍大些的那半放进刘裕碗里。
“吃吧。”她轻声说,声音因刚才的咳嗽还有些沙哑。
刘裕端起碗,滚烫的粗陶碗壁温暖着他冰冷的手指。他看着碗里屈指可数的米粒和那一点点咸鱼干,又看看对面妻子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愈发单薄的身影和她袖口隐约透出的帕子轮廓。他低下头,大口喝着稀薄的粥,那苦涩的咸腥味混着粟米的清香,一同滚入喉咙,灼烧着胸膛。**淝水战云压城,百万胡骑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江南子民的心头。寒门小户的日子,就像这碗里的清汤寡水,每一粒米都浸透着挣扎的汗水,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重的赋税和随时可能降临的兵燹。** 在这巨大的时代阴影下,在这破败冰冷的茅屋里,两个卑微的生命依偎在一起,分食着半条咸鱼干,用沉默和微弱的体温,共同抵御着窗外无边的严寒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