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军大衣很重，带着萧决身上特有的，像冬日雪松混合着淡淡硝烟的味道，将沈听晚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肩上沉甸甸的，是厚实的羊毛呢料，也是一个男人不容置喙的保护。
那道黏腻、阴冷的视线，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瞬间消失了。
“回去。”
萧决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低沉，没什么情绪，但揽在她肩上的手，却像铁钳一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的掌心很烫，隔着一层丝质的旗袍和一层薄薄的里衣，那股热度还是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熨帖着她微凉的肌肤。
沈听晚几乎是被他半拥半抱地带离了那片萧瑟的花园。
她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像揣了只扑腾的野鸽子。
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他。
这个男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像一堵墙，悄无声息地就挡在了她和危险之间。
回到灯火通明的主楼，那股属于家的暖意才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气。
萧决松开她，脸上的神情冷得像结了冰。
他甚至没多看沈听晚一眼，只是对着空气，冷冷地吐出几个字：“封锁。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只老鼠给我揪出来。”
“是！”
阴影里，几道人影无声地应和，随即像鬼魅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整个督军府，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因为他一句话，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林副官闻声从楼上快步下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督军！”
“府内安保，再加一倍。夫人的饮食起居，从今天起，你亲自过问。她要去哪里，见什么人，必须有至少西名卫兵随行。”萧决的命令又快又急，像在下达作战指令，“没有我的允许，她不准踏出督军府大门一步。”
沈听晚的心，轻轻沉了一下。
她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她，可那句“不准踏出大门一步”，还是像一根细细的绳索，勒住了她的自由。
她从一个牢笼里逃出来，似乎又走进了另一个更华丽、更坚固的牢笼。
“我没事。”她开口，声音有些哑，却很平静，“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萧决猛地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怒气和后怕。
“没事？”他上前一步，逼近她，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沈听晚，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只要我晚到一秒，你和你肚子里的东西，现在就是两具尸体！”
他的怒火，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灼得沈听晚的脸颊都有些发烫。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萧决。
不是那个在百乐门挥斥方遒的铁血督军，也不是那个在协议上斤斤计较的合作伙伴，而是一个……因为担心而失控的男人。
她的心，没来由地软了一块。
她仰起脸，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轻声说：“可你不是来了吗？”
萧决所有的怒气，都因为她这句话，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是啊，他来了。
他看着她那双清亮又带着全然信赖的眼睛，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胸口那股无名的火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最后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上楼。”
……
这一夜，沈听晚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一会儿是前世血色的产房，一会儿又是花园里那道阴冷的视线。
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不停地动着。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摸了摸额头，一片冰凉的冷汗。
窗外，月光如水。
时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两点。
她觉得口干舌燥，胸口也闷得慌，便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想去楼下厨房找点水喝。
整个督军府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巡逻卫兵的皮靴，隔着很远，传来整齐划一的轻响。
她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楼下书房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光。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沈听晚犹豫了一下，还是下了楼。
厨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所有的器物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她刚摸到橱柜，身后就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睡不着？”
沈听晚吓了一跳，手里的杯子差点掉在地上。
萧决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她身后。
他换下了笔挺的军装，只穿了一件深色的丝质睡袍，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月光下，他少了几分白日的肃杀，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却依旧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我……我下来喝点水。”沈听晚稳了稳心神。
萧决没说话，只是走过来，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过杯子，又从一旁的冰柜里取出一瓶玻璃瓶装的鲜牛奶，倒了半杯。
“凉的，对你不好。”
他说着，就那么拿着杯子，走到炉灶边，拧开火，用小火慢慢地温着。
他的动作很熟练，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督军。
厨房里很静，只有牛奶在杯壁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沈听晚看着他的背影，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怕了？”他依旧背对着她，声音被炉火映得有些模糊。
沈听晚沉默了片刻，诚实地点了点头。
“不是怕死。”她轻声说，“我只是怕……怕还没看到那些人遭报应，怕还没把我母亲的东西拿回来，就又一次……护不住她。”
她低下头，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那是她此生唯一的软肋，也是她最坚硬的铠甲。
萧决温牛奶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关了火，将温热的牛奶递到她手里，杯壁的温度，刚刚好，不烫手。
“我在这里。”
他看着她，眼神在暗夜里，亮得惊人。
“我在这里，就没人能动你，动她。”
他说着，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常年握枪的手，第一次，试探着，轻轻地，落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上。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战栗的电流。
沈听晚浑身一僵。
腹中的孩子，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轻轻地踢了一下，正对着他的掌心。
萧决的身体也明显地僵住了。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新奇”与“震撼”的情绪。
仿佛他触碰到的，不是一个未出世的胎儿，而是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涉足过的，柔软又滚烫的世界。
沈听晚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觉得，那份冰冷的契约，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染上了别的颜色。
……
第二日，天光大亮。
昨夜的惊魂，仿佛只是一场梦。
但府里陡然增多的卫兵和凝重的气氛，都在提醒着沈听晚，危险并未远去。
她用完早餐，林副官便拿着一份文件，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夫人。”他将文件恭敬地放在沈听晚面前，“这是您要的东西。”
沈听晚打开。
是一份复印的合同，纸张的边缘还带着些微的毛糙，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资产抵押协议书》。
甲方：沈万鸿。
乙方：霍东升。
抵押物：‘启明号’、‘长庚号’、‘镇远号’三艘远洋货轮。
抵押金额：五十万美金。
合同的签署日期，就在她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月。
沈听晚的手指，抚过“五十万美金”那个数字，眼底一片冰冷。
五十万美金，在当时，是一笔天文数字，足以让沈万鸿的纺织厂起死回生。
可这三艘船的价值，何止五十万！
沈万鸿，为了他自己的私利，竟真的将她母亲的心血，当成破铜烂铁一样，拱手让人！
“这是原件的复印本。”林副官在一旁解释道，“督军花了大代价，才从霍东升在上海的洋行机要室里弄出来的。原件，应该锁在香港的保险柜里。”
沈听晚知道，这句轻描淡写的“大代价”，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凶险与博弈。
“替我谢谢督军。”她将合同仔细收好，放进自己的手包里。
这份合同，就是她射向霍东升的第一支箭。
“还有一件事。”林副官推了推眼镜，“昨晚在花园里找到的。您过目。”
他递过来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枚黑色的、造型奇特的飞镖。
“这是日本‘柳生新阴流’的独门暗器，‘乌鸦镖’。用这种镖的人，在整个上海，不出五个。而其中一个，就是日本总领事馆的武官，井上雄彦。”
果然是他。
沈听晚看着那枚淬着幽光的飞镖，眼神愈发冷冽。
“井上雄彦现在在哪？”
“昨晚事发后，他就躲进了总领事馆，再没出来。”林副官道，“督军己经派人，把领事馆周围给‘保护’起来了。他现在，就是一只笼中鸟。”
沈听晚点点头。
她知道，萧决这是在用他的方式，为她出气。
她将那份抵押合同拿在手里，冰冷的纸张，却仿佛带着灼人的力量。
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熊熊燃烧的斗志。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井上雄彦，黑龙会，沈万鸿，霍东升……
你们所有人都想不到吧？
你们越想让我死，我偏要活得更好。
活到亲眼看着你们，一个个，摔进我为你们挖好的坟墓里。
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王伯忠在外面办事处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
“忠叔，是我。”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准备一下，我们的‘远东航运’，该挂牌了。”
“另外，帮我给香港的霍先生，发一封电报。”
“就说，上海有位故人，想用六十万美金，赎回三艘旧船。”
“问他，有没有兴趣，谈一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