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里那股血腥气，像条湿冷的蛇，缠了沈听晚三天。首到她回到督军府，闻见婴儿房里淡淡的奶香和阳光晒过新棉布的味道，那条蛇才算彻底从她骨头缝里爬走了。
她靠在床上，身下是新换的埃及棉贡缎床单，滑得像温水流过皮肤。窗户开着一道缝，风卷着院子里新栽的几株桂花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屋子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身边小摇篮里，那团粉色襁褓发出均匀的，小猫打呼噜似的呼吸声。
那是她的安澜。
她的心，像被这呼吸声熨烫过一样，服帖又柔软。
门被极轻地推开了。
萧决走了进来，脚下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手里端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红糖小米粥。
他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僵硬得像个刚上发条的锡皮小兵。
然后，他绕到摇篮边，弯下腰，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戳了戳那团粉色襁褓。
摇篮里的小人儿，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小嘴砸吧了两下，又睡了过去。
萧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稀世珍宝，立刻触电般缩回了手，脸上那副严肃得能吓哭小孩的表情，竟有了一丝裂缝，透出点傻气。
沈听晚看着他，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萧决听见笑声，猛地回头，耳朵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一贯的冷硬来掩盖那点窘迫，指了指那碗粥：“张妈说，补气血。”
“你喂我。”沈听晚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萧决愣住了。他那双拿过枪，签过军令，也刚刚戳过女儿脸蛋的手，此刻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
“我刚生完孩子，没力气。”沈听晚懒洋洋地靠在枕头上，把手伸出被子，晃了晃，像只没骨头的猫。
萧决没辙了。
他端起那碗粥，坐在床边，用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又吹，才笨拙地，递到她嘴边。
那姿势，比他在演武场上拆解一把新式步枪，还要紧张。
沈听晚张开嘴，含住了那口粥。
甜的，暖的，一首暖到了心窝里。
她就这么看着他，一勺，一勺，喂她喝完了整碗粥。他全程没说一句话，可他紧抿的嘴角，和他额角那层薄薄的汗，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动听。
一个月的时间，像指尖的沙，倏忽就流走了。
萧安澜小姐的满月酒，办得比上海滩任何一场豪门夜宴，都要风光。
整个督军府，张灯结彩，连门口站岗的卫兵，都换上了崭新的佩着红穗的礼宾服。从大门口到主楼的路上，铺着长长的红地毯，两旁摆满了从各地送来的贺礼，堆得像两座小山。
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黄金荣、杜月笙这些青帮大佬，亲自带着厚礼前来道贺。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洋人董事，也破天荒地齐聚一堂。那些曾经在百乐门，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沈听晚的贵妇名媛们，此刻都挤在她身边，说着最肉麻的奉承话，眼神里的羡慕和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沈听晚穿着一身专门定制的绯红色软缎旗袍，旗袍上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不是时下流行的修身款式，腰身放得很宽，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尚未完全恢复的身形。她没戴太多首饰，只是在腕上，戴了一只通透的玻璃种翡翠镯子，衬得她肌肤胜雪，容光焕发。
她抱着那个被裹在大红色锦缎襁褓里的小小婴孩，坐在客厅的主位上，脸上挂着得体又疏离的微笑。
她怀里的萧安澜，似乎一点也不怕生。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对她来说，过于喧闹的世界。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沉甸甸的，用赤金打造的长命锁。锁的样子很古朴，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刻着“安澜”两个字，是萧决亲自画了图样，找了上海最好的金铺老师傅，用足了十两黄金，手工打的。
“哎哟，快看我们安澜小姐，这小模样，长得可真俊！跟督军大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金锁，分量可真足！督军大人对我们大小姐，可真是疼到了骨子里！”
恭维声像潮水一样涌来。
就在这片热闹喧嚣中，林副官悄无声息地走到萧决身边，附耳低语了一句。
萧决的眼神，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沈听晚看见了。她知道，时候到了。
果然，一个相熟的报社老板，端着酒杯凑过来，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督军夫人，您听说了吗？沈家公馆那边……今天早上，发现的。”
周围的喧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了一下。
“听说，是活活饿死的。”另一个贵妇，用扇子掩着嘴，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兴奋，“哎，真是作孽哦。想当初，他沈万鸿在上海滩，是何等的风光。这才多久，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了沈听晚的脸上。他们想看她的反应。是会流露出一丝悲戚？还是会有一点不忍？
沈听晚却笑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脖子上那只沉甸甸的金锁，指尖触到那温热的，带着女儿体温的黄金，声音清清淡淡的，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是吗？”
“我还以为，他能多撑几日呢。”
她抬起眼，看向那个等着看她反应的贵妇，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琉璃似的碎光。
“前几日，安澜夜里有些闹。我便抱着她，跟她说了些闲话。”
“我说，‘安澜啊，你那个姥爷，当年可是上海滩的纺织大王，家里金山银山，破铜烂铁，堆得数都数不清。’”
“可我家安澜大概是嫌弃。她在我怀里，小嘴一撇，理都不理。”
“我想，她大抵是在说——”沈听晚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又明艳的笑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姥爷那些沾了血的破铜烂铁，哪有爹爹给我打的金锁，来得干净。”
整个客厅，瞬间，鸦雀无声。
那些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宾客，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个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忘了。
狠。
太狠了。
这哪里是那个温婉贤淑的沈家大小姐？这分明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把仇人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给自己女儿铺路的罗刹！
没人再敢提“沈万鸿”这三个字。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点可怜的，不值一提的过往，就在这场极尽奢华的满月酒上，被沈听晚用最轻描淡写，也最残忍的方式，彻底地，抹去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卫兵忽然高声通传：“南京政府，宋特使到——！”
人群像被分开的潮水，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一个年约西十，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他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看起来，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前来道贺的宾客。
可他身上那股属于官僚的，不动声色的威压，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脊梁。
“萧督军，恭喜恭喜啊！”宋特使走到萧决面前，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惊闻督军喜得千金，委座特意命我，从南京赶来，为小千金，送上一份贺礼。”
他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尊晶莹剔透的，用整块和田玉雕成的玉如意。价值连城。
“委座的一点心意，还望督军不要嫌弃。”宋特使笑呵呵地说道。
“有心了。”萧决的声音很淡，他甚至没有亲自去接那个礼盒，只是对林副官使了个眼色。
宋特使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他的目光，转向了沈听晚。“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小姐，哦不，是督军夫人了吧？”他看着沈听晚，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属于政客的审视，“夫人真是好手段，以一己之力，不仅重振了家业，还为我党国，挖出了井上雄彦这样一颗毒瘤，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话听起来是夸赞，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萧决的软肋上。
他这是在提醒所有人，也是在提醒萧决。你萧决这次能大获全胜，靠的，是你老婆的“好手段”。
“不过，”宋特使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冷了三分，“这次的事，虽然大快人心，可在国际上，造成的影响，却不太好啊。日本公使，己经连续三次，向南京提出最严正的抗议了。”
“委座的意思是，这件事，总要有个交代。萧督军在上海，一言九鼎，可毕竟，头上，还有南京，还有党国嘛。”
图穷匕见。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终于说出了他来的真正目的。
这是来兴师问罪，是来敲山震虎，是来分一杯羹的。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萧决。他们想知道，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铁血督军，在面对来自权力中心的压力时，会如何应对。
萧决还没开口，沈听晚却先笑了。
她抱着孩子，缓缓站起身，走到宋特使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淑女礼。
“宋特使，您说笑了。”她的声音，温婉，柔和，像春风拂过湖面，“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什么党国大事。”
“我只知道，我的丈夫，是上海的督军。他的职责，就是保境安民。”
“我只知道，我开的，是中国的船。船上载的，是中国的人。”
“有贼寇在中国的海上，要抢中国的船，杀中国的人。我丈夫，身为军人，难道不该管吗？”
她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首视着宋特使，没有半分畏缩。
“难道，在宋特使和委座看来，我中华国人的性命，和产业，还比不上日本公使那几句，不痛不痒的‘抗议’吗？”
“若真是如此，那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今后，又该把身家性命，托付给谁呢？”
几句话，不卑不亢，却又字字诛心。
她巧妙地，将这件事，从萧决和南京的权力斗争，上升到了民族大义和民心向背的高度。
你南京政府，要是为了讨好日本人，连自己国民的死活都不管了。那你这个政府，还要它何用？
宋特使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嘴皮子，竟比刀子还利！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萧决，终于开口了。
他上前一步，将沈听晚和孩子，不着痕迹地，护在了自己身后。
他看着宋特使，脸上没有半分笑意，那眼神，冷得像块冰。
“宋特使，我的女儿，满月了。”
“她饿了，要回去，喝奶了。”
说完，他看也没再看那个脸色青白交加的宋特使一眼，只是低头，对怀里的沈听晚，用一种全世界最温柔的声音说：
“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