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决的身子,在那一瞬间,僵硬得像一块被冰封了千年的石头。
那只刚刚还覆在她肚皮上,感受着新生命脉动的大手,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
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点距离,仿佛那个关于“名字”的问题,是什么比敌军炮火更让他手足无措的东西。
他戎马半生,杀伐果决,给部队定番号,给战役起代号,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名字”……
一个要跟随着他孩子一生的,带着温度和期许的字眼,这东西太软,太重,他接不住。
“我……”他喉结滚动,竟半天挤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那张在谈判桌上能把人逼到绝路的嘴,此刻笨拙得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
沈听晚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湿意终于忍不住,化作了一抹清浅的笑。
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在欣赏一处从未见过的风景。
萧决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她,落在了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白兰花上。
风一吹,花瓣簌簌地落,香气清冽。
名字……
一个字,定一生。
他姓萧,是杀伐的萧。他的孩子,不能太柔弱。
可她是沈听晚的孩子。那孩子,又不能太刚硬。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从史书上看来的,充满了金戈铁马之气的字眼——“策”、“疆”、“靖”、“远”……
可这些字眼,配上那张柔软的小衣服,和他掌心下那一下轻柔的胎动,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是个女儿。”沈听晚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他紧绷的心弦上,“医生说的。”
女儿。
萧决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一个像她的女儿。
会有一双和她一样清亮的眼睛,会用同样狡黠又倔强的眼神看着他。
那些充满了杀伐气的字眼,瞬间在他脑海里,碎成了齑粉。
他忽然想起,昨夜公海上那艘劈波斩浪的“启明号”。
想起她站在自己面前,说要用六十万美金,去撬动整个南洋风云时,那双比星辰更亮的眼睛。
“澜。”
一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听晚微微一怔。
“波澜的澜。”萧决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波澜壮阔,也能力挽狂澜。”
他希望他的女儿,能像她母亲一样,胸中有丘壑,眼底有山河,即便身处惊涛骇浪,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定风波,挽狂澜。
沈听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又轻轻地撞了一下。
她细细地品着这个字。
澜。
有水,有风,有无尽的远方。
这不就是她这一生,最想要的东西吗?
“那,再加一个字呢?”她仰起脸,看着他,眼底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
萧决看着她,看着她因为安心和喜悦而泛着柔光的脸,看着她身后那片被阳光照得通透的花房。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八个字,是他过去二十多年里,最不屑一顾的东西。
可现在,他却觉得,这或许是他此生,最想留住的风景。
“安。”
他又吐出了一个字。
“平安的安。”
我护着你,予你此生平安。
沈听晚的眼圈,终于,不受控制地红了。
萧安澜。
以他的姓,冠她的名。
用他最深的期盼,许她一世的安澜。
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他不说爱,不说情。
可他给的,却比任何一句花前月下的誓言,都更重,更真。
……
第二天,上海的天,变了。
所有的报纸,都在用最醒目的版面,报道着那场发生在公海上的“遭遇战”。
萧决的形象,从一个权势滔天的铁血军阀,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会为了保护国人产业和家眷而“冲冠一怒”的民族英雄。
而远东航运,也一夜之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公司,成了整个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企业”。
王伯忠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
之前那些还在观望的华商船队,此刻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涌了过来,挥舞着钞票和合同,哭着喊着要和远东航运合作。
毕竟,谁不想和一家有督军府当靠山,连日本人的军舰都敢硬刚的公司做生意呢?
与此同时,另一则消息,则在上海的上流社会,和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流传开来。
——沈家那个被赶出门的大小姐,那个曾经声名狼藉的孕妇,如今,是萧督军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是碰都不能碰的逆鳞。
谁敢动她一根头发丝,萧督军就能抄了谁的家。
沈听晚的名字,头一次,和“权势”这两个字,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她坐在督军府的书房里,听着林副官汇报着外面的风起云涌,神情平静得像一池秋水。
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夫人,”林副官推了推眼镜,将一份厚厚的清单,放在了她的桌上,“这是……从日本总领事馆抄没的资产清单,督军说,让您过目。”
那语气,仿佛不是在说一堆价值连城的财宝,而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
沈听晚翻开清单。
金条,美金,古董字画,珠宝首饰……
井上雄彦和山本这些年,在上海搜刮的民脂民膏,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沈听晚的目光,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上扫过,心中却没有太多波澜。
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
她真正想要的,是让那些曾经欺辱过她,践踏过她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的手指,在清单的末尾,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份单独列出来的物品清单,标题是:《前纺织大王沈万鸿赠予帝国友人礼品名录》。
沈听晚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东西。
有她母亲陪嫁里的一对宋代官窑的青瓷瓶。
有她外公生前最喜欢的一方端砚。
甚至还有……她小时候,母亲亲手为她雕刻的一枚小小的象牙佛牌。
原来,沈万鸿不仅卖了她的命,还把她母亲,把她外公,把她童年所有珍贵的回忆,都当成礼物,一件一件地,送给了他的日本主子。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从她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
她的手,死死地攥着那份清单,指甲因为用力,掐得掌心一片泛白。
“夫人?”林副官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低声唤道。
沈听晚缓缓地,松开了手。
她抬起头,脸上己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冷得像结了冰。
“林副官。”
“在。”
“把这份清单里,所有属于我沈家,苏家的东西,都给我一样一样地,原封不动地,搬回来。”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残忍。
“剩下的,那些金条,美金,珠宝……”
“全部换成大洋。”
“我要在上海,开一家最大的善堂。”
“专门收容那些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的孤儿寡母。”
“我要让沈万鸿送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回到日本人和他的脸上!”
林副官听得心中一凛。
这位未来的督军夫人,她的狠,不是浮在表面的。
是扎在骨子里的。
杀人,还要诛心。
……
夜里,沈听晚有些睡不着。
她披了件衣服,走到婴儿房里。
这里的一切,都是萧决亲自布置的。
从德国运来的婴儿床,用的是最柔软的松木,没有刷一滴油漆。
地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羊毛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墙上挂着几幅萧决不知从哪里淘来的,风格幼稚可爱的西洋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阳光和奶香味混合的味道。
沈听晚坐在一张小小的摇椅上,轻轻晃动着。
那张关于沈万鸿的“赠礼清单”,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亲手,去把那些属于母亲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回来。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萧决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
沈听晚看了一眼书皮,愣住了。
那是一本……《安徒生童话》。
他走到婴儿床边,拉过一张小凳子,坐了下来。
然后,在沈听晚错愕的目光中,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低沉的,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嗓音,开始一字一句地,对着那张空无一人的婴儿床,念起了故事。
“在……在大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的花瓣……”
他的声音,很生硬,很别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起伏,像是在念一份军事报告。
可他念得很认真。
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沈听晚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看着他手里那本与他格格不入的童话书。
她忽然觉得,心里的那根刺,好像……不那么疼了。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萧决念故事的声音,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停。
他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一些。
然后,继续用他那独特的,“萧氏朗诵法”,念着那个关于小美人鱼的故事。
“……于是,她浮出水面,坐在岩石上,梳理她那长长的头发……”
窗外,月光如水。
屋子里,灯光温暖。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用最笨拙的方式,学着做一个父亲。
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正用最安静的姿态,享受着这份她从未拥有过的,家的温情。
就在这时,一个女佣,脚步匆匆地,在门口探头。
“夫人,督军……”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脸上带着一丝为难,“沈家公馆,派人送来的。说是……沈万鸿先生,写给您的亲笔信。”
女佣不敢进来,怕打扰了这难得的温馨。
沈听晚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萧决念故事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冰冷和锐利。
“扔了。”他说。
“等等。”沈听晚却开口了。
她首起身子,从女佣手里,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用的是最廉价的黄麻纸,边角都有些起毛了。
上面,是沈万鸿那熟悉的,却因为激动而显得格外潦草的字迹。
——听晚吾女,亲启。
沈听晚冷笑一声,连拆开的欲望都没有。
她正要把信扔进纸篓,指尖却忽然触到,信封里,似乎……还有一张更小的,更硬的纸片。
她鬼使神差地,撕开了信封。
信纸上,是意料之中的,通篇的忏悔和求饶。
看得她想吐。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小小的纸片上。
那是一张……老旧的,己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笑容温婉,眉眼间,和沈听晚有七八分的相似。
是她的母亲,苏玉茹。
而在照片的背面,用己经褪了色的钢笔水,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赠吾挚爱,云川。
云川?
陆云川?!
沈听晚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猛地将照片翻过来,死死地盯着母亲那张含笑的脸。
一个荒谬的,却又让她浑身冰冷的念头,像一条毒蛇,瞬间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封被她忽略的信,重新读了起来。
这一次,她的目光,越过了那些虚伪的忏悔,落在了信纸的最后一段。
——“听晚,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看在你母亲的份上,看在你……和陆云川,本是同根生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
轰——!
沈听晚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她手里的信纸和照片,像两片被火烧过的蝴蝶,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地上。
她和陆云川……
是同母异父的……
兄妹?
这怎么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腹中,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袭来!
“啊——!”
她痛呼一声,双手死死地抱住肚子,整个人,从摇椅上,滑落到了地毯上。
“听晚!”
萧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一把扔掉手里的童话书,冲过去,将她打横抱起。
“医生!快叫医生!”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即将破碎的稀世珍宝,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滔天的惊恐和慌乱。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他低头,吻着她冰冷的额头,声音都在发抖,“安澜不怕……有爹在……爹在这里……”
窗外,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令人心碎的声响。
上海滩的夜,风雨飘摇。
而督军府里,一场新的,更大的风暴,己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