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边的湿气入了夜便沉甸甸的,像一层无形的棉被捂在戴家村的上空。戴小八家的老宅,虽在早年的变故中损了威势,但那木料骨架和留下的三间高屋阔院,在村里依旧算是齐整。供桌尤其讲究,乌沉沉的木头油光锃亮,占据了堂屋正中最显眼的位置。
供桌上,三尊神像法相庄严。
正中的是一尊中年武将模样的彩绘泥塑,面如重枣,目含神光,不怒自威,正是掌坛的正教主“黑山爷爷”。稍侧是位面目姣好却神情冷冽的年轻女子神像,一身红衣红甲,隐隐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这便是副教主之一的“红宫元帅”。
而另一位副教主“青衣道人”的神像,则显得清俊飘逸些。塑像青衫长袖,面容年轻英俊,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不失英挺,眼神深邃,仿佛藏着许多故事,静静伫立在黑山爷爷的另一侧。
戴小八刚给长明灯添了新油,豆大的火苗在灯碗里轻轻摇晃,将三尊神像的影子投在背后的白墙上,忽明忽暗。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对着三尊神像拜了拜。自从几年前接了这堂“马脚师傅”(当地对出马弟子的称呼)的香火,日子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重负,但也安稳了不少。尤其是近一个月,每到深夜,心神总是不宁。
他熄了堂屋的灯,只留下那盏长明灯兀自亮着。回到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躺下。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一片银白。疲惫的身体很快坠入睡意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渐深。
周围的景物模糊了,化作一片朦胧的青烟薄雾。清冷而带着木质香气的空气取代了夜晚的潮湿感。戴小八感觉自己站在一片空旷之地,脚下是柔软的苔藓,前方矗立着一株巨大得无法形容的古树。
那是怎样的一株树啊!树干虬结如苍龙,枝叶繁茂铺展如华盖,散发着古老、沉静又略带忧伤的气息。每一片树叶都闪烁着朦胧的青光,树皮上的纹路古朴深邃,像镌刻了万年的时光秘语。
树前,站着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
正是供桌上那尊青衣道人塑像的样子——青衫磊落,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目间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小八…”那男子的声音如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清澈又带着遥远的空寂,首接响在戴小八的脑海深处,并不通过耳朵。
戴小八心里一惊,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如同梦中常有的状况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青衣男子,或者说青衣道人的真灵,轻轻叹息了一声,目光悠远地看着戴小八,仿佛穿透了他今生年轻皮囊下的某些东西。“不必害怕,你我并非初识。”
他抬起手,指向那株巨大的梧桐树虚影,声音带着追忆:“这是我的来处,生于洪荒,曾为一灵木。上古的时光太长,便化形,踏入修行道途。那时,唤我‘青梧’。”
“青梧?”戴小八的心中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个名字,一种奇异的热流在胸口涌动。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隔着一层厚厚的雾气。
青衣道人的目光转向他,变得更加复杂。“而你,在另一个遥远的日子,曾是‘青溪’。”
“青溪…”戴小八的脑子嗡地一下。这个名字带来的冲击比“青梧”更加强烈,一种没来由的巨大悲恸和依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这两个名字之间,似乎天然存在着某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深刻联系,如同溪水绕着梧桐树根。
“竹山教…”青衣道人继续说着,声音低沉下去,周围模糊的景致里似乎涌起了厚重的阴云,带着血色的暗影,有惨烈的嘶吼和金属碰撞的幻觉声音隐隐传来,令人窒息。“那是一座承载了我们师徒情分与毕生劫难的山……”
他微微闭上了眼,片刻后再睁开时,己是一片清明,但戴小八清晰地感受到那清明之下蕴含的深深痛楚与决绝。“一场劫数到来,天昏地暗……我与你,青溪,那时是同门手足。劫难当头,避无可避。”他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戴小八的感知中:“我护在你身前。”
轰!
戴小八脑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不是声音,而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情绪洪流,混合着无尽的感激、撕心裂肺的悲痛、以及一个身影在漫天血光与黑气中毅然决然挡在他“前方”的模糊画面。那个“前方”是谁?正是他自己——青溪!这种感觉如此真切,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心脏,痛得他下意识地在梦中弯下了腰。
“那便是我的终点……”青衣道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道体陨灭,魂魄破碎。幸好,根基还在,本为灵木。一点真灵不散,附着于残留的一截本命木心之上,历经千年飘荡沉浮……最终,只能改修神道。”他的身影在梧桐树影的映衬下显得越发缥缈不定。
他看着痛苦不堪的戴小八(青溪的转世),语气缓了下来:“莫要悲伤。此为宿命也是机缘。你如今再入轮回,重燃一点灵苗,立坛行道。幸得你立神坛,燃心香,唤醒了我沉睡在木性源流中的这点执念真灵,将我纳入座前。这既是你报昔日的护道之恩,亦是我护你今生的誓愿延续。”他那若有若无的声音里,有着守护的坚定,“前世我为师兄,护你道途。今生我为你坛前神灵,佑你平安行道。缘生缘灭,此中因果,冥冥如线。”
他的身影开始模糊,如同要融入身后的巨大古树虚影。“……我们的引路人,那位行走于阴阳边缘,参悟生死大道的师尊……终有一日,他的名号也会响彻于你的坛场。只是机缘未到……”
话音在林中飘散,那巨大的梧桐树影猛地绽放出柔和的青光,照亮了戴小八整个意识。青衣道人清俊的面容在光芒中露出一个极其短暂、温暖又释然的笑容,随即身影彻底化作一点青色的光点,嗖地一声,没入梧桐树的纹理深处,消失不见。
整个梦境轰然坍塌,化作无数旋转的青色光点!
“啊——!”
戴小八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如同要撞出胸膛,浑身冷汗涔涔,就像刚从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被捞起。屋外的天空依旧漆黑,只有堂屋那豆大的长明灯火光,透过门缝漏进一丝昏黄的光线。
他喘着粗气,剧烈的头痛一波波袭来,梦中那悲恸欲绝的感受和“青梧”、“青溪”的名字在脑海中翻江倒海,清晰得如同刻在石板上。那巨大梧桐树的影像,那挡在身前决绝的身影,那句“护你今生”的誓言,还有最后那个师尊的模糊暗示……纷至沓来。
天还没亮。他捂着依旧阵阵抽痛的心口和额头,下意识地转头,目光透过门缝,死死地定在了堂屋供桌之上。
夜色中,那三尊神像影影绰绰。居中威严、一侧凌厉,而那位青衫磊落、年轻英俊的神像,在昏沉光线里静默伫立。戴小八的呼吸急促起来,梦境的真实感与现实的灵异在这一刻猛烈地冲撞在一起。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那不是身体的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对于前世今生的认知被撕裂、重塑的混乱与确认。
堂屋里,那一缕长明灯的灯光,似乎也在悄然地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