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城西义庄的青瓦在月光下泛着冷霜。
苏檀裹紧粗布外衫,跟着裴砚踩过满地碎砖。
义庄门楣上"慈安堂"三字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块,门缝里飘出陈腐的霉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艾草香——是镇尸用的。
她想起裴砚说过,忠靖侯府的家庙早败落了,这义庄便成了无主尸首的暂厝所。
"跟紧。"裴砚的声音像浸了水的刀刃,他反手握住她手腕,指腹隔着布帛压在她脉搏上。
苏檀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义庄后墙有个狗洞,上个月阿九来探过,说底下有青砖松动。"
阿九?
苏檀记得裴砚提过这个旧识,擅长机关破解。
她正想问,裴砚己带着她绕到后墙。
月光漏进墙根的枯草,照见一块半掩的青石板,边缘有新鲜的划痕——是最近被撬动过的痕迹。
裴砚蹲下身,指尖叩了叩石板。"空的。"他解下腰间短刀,插入石缝一撬,石板"吱呀"翻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霉湿的风涌上来,带着股铁锈味,苏檀鼻子一酸,差点咳出声。
"守墓人训诫第一条,"裴砚摸出火折子晃亮,橙光映得他眼尾泛红,"下洞前先辨气。"他屈指弹了弹洞壁,"这地道不藏尸,藏的是活物的秘密。"
苏檀顺着光看过去,洞壁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像是用指甲划的。
她正要凑近,裴砚突然扯住她后领往后带。"别碰。"他从怀里摸出支乌沉沉的短尺,尺身布满细密纹路,在火光下泛着幽蓝,"这是断龙尺,守墓人代代传的家伙。"
"断龙?"苏檀盯着那尺,想起古籍里说过,上古匠人封墓时用断龙石,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裴砚没答话,将短尺轻轻插入地面凹槽,手腕微转。
只听"咔嗒"一声,洞底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响,原本被封死的地道竟缓缓向下延伸。
"阿爹说,守墓人不是掘墓贼,"裴砚收了火折子,借地道里透上来的微光看她,"我们是看门人。
但苏家的门,早被他们自己砸烂了。"
苏檀喉头发紧。
她摸了摸胸口的铜片,血债难偿西个字隔着布料硌着皮肤。
地道越走越深,墙面从夯土变成青砖,砖缝里填着朱砂——是镇邪的。
转过三道弯,眼前突然开阔,一座密室呈现在两人面前。
霉味更重了。
靠墙摆着两排檀木架,上面堆着泛黄的卷宗;另一边是锈蚀的兵器架,长枪短刀东倒西歪;正中央的石桌上落满灰尘,却有块圆形的干净痕迹,像是最近有人放了什么东西。
最显眼的是北墙那幅地图,用红笔圈着几个点,其中一个写着"苏氏祖坟西侧,第三棵柏树"。
"看这个。"裴砚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苏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檀木架最底层,那里有本账本,封皮是褪色的朱红,边角被虫蛀出几个洞。
她屏住呼吸翻开,第一页就写着"大晋咸平三年,苏氏代运粮草,收前朝余孽银五千两",第二页夹着张纸条:"灭口三人,沉尸青冥河"。
她的手指在发抖。
这字迹她认得——是苏老爷书房里的账房先生老周的笔迹,上个月她还替苏府抄过他整理的田契。"原来苏家说的'外患',是他们自己引的火。"她抬头看向裴砚,却见他正盯着兵器架上的长剑。
"这剑鞘的云纹,"裴砚伸手摸了摸,指腹沾了层灰,"是忠靖侯府的家纹。
周承煜临死前攥着铜片,大概是想告诉我们,苏家不仅卖了前朝,还卖了忠靖侯。"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
苏檀猛地抬头,只见洞顶的青砖裂开蛛网状的缝隙,尘土簌簌往下掉。
裴砚脸色骤变,拽着她往墙角跑:"机关被触发了!"
"怎么会?"苏檀被他拽得踉跄,后腰撞在石桌上,账本"啪"地掉在地上。
裴砚弯腰去捡,断龙尺却从他怀里滑出来,"当啷"落在她脚边。
她这才看清尺身刻的不是纹路,是极小的字——"守墓裴氏,代守忠魂"。
"抓住我!"裴砚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切。
他抄起断龙尺,反手砸向墙角第三块砖。
苏檀只觉脚下一空,两人顺着突然出现的暗道出溜下去,摔进一片潮湿的草堆里。
头顶传来"轰"的闷响,密室彻底塌陷了。
"你没事吧?"裴砚压在她身上,气息喷在她耳后。
苏檀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她推了推他肩膀:"我没事。
倒是你——"她指了指他手背的擦伤,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淌,"守墓人不是该更小心?"
裴砚低笑一声,从怀里摸出块帕子缠住伤口。
月光从头顶的窟窿照进来,他的侧脸镀了层银边:"下次别乱翻账本。"他说,但语气软得像春夜的风,"那些东西要查,我来。"
苏檀没接话。
她望着他缠伤口的手,想起密室里那幅地图。
苏家祖坟西侧第三棵柏树——她记得阿娘的牌位就供在苏家祠堂后园,离祖坟不过半里地。
或许那里藏着阿娘没说完的话,藏着她被逐出门的真相。
"走。"裴砚拍了拍她后背,"我送你回书肆。"
书肆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
苏檀摸出钥匙要开门,却见门底下塞着张纸条。
她蹲下身捡起,借着月光看清上面的字——"今夜来"。
墨迹未干,带着股松烟墨的味道,像是刚写的。
"怎么了?"裴砚在她身后问。
苏檀迅速把纸条塞进袖中,转身对他笑:"没什么,大概是伙计留的。"
裴砚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揉乱她的发:"有事摇铜铃。"他说,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苏檀望着他的背影,摸出袖中纸条。
风掀起她的衣角,带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像极了阿娘旧衣上的味道。
她低头看纸条,"今夜来"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指尖发疼。
她不知道今夜要去哪里,不知道是谁留的纸条。
但她知道,青阳城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