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浸了墨的棉絮,裹住苏檀的每一寸感官。
她能清晰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撞在石壁上,灵契在掌心灼烧的痛意顺着血脉爬遍全身——那不是寻常的疼,倒像是有团活物在皮肤下翻涌,黑白双尾的虚影从腕间窜出,在黑雾里划出两道细弱的光痕。
“你想要的,我都能给。”
那声音比地宫里的阴风更冷,却裹着层蜜似的甜,钻进她耳后最薄的那层骨膜。
苏檀瞳孔骤缩——这不是幻觉,是真真切切的灵识侵蚀。
她想起《幽冥志》里记载的阴帝手段:以执念为刃,专挑人心最隐秘的缺口刺。
“掌控生死之力。”那声音低笑,带着千年岁月磨出的沙哑,“你被苏氏丢在雪地里哭的时候,被书肆掌柜扇耳光的时候,被族兄踩碎生母遗物的时候......若你有这力量,他们连跪下来求你的资格都没有。”
苏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雪地里的记忆突然翻涌:三岁那年被赶出家门,她缩在祠堂后巷,雪花落进裂开的伤口,疼得她咬碎了半颗乳牙。
后来在书肆抄书,王掌柜嫌她抄错了《九章算术》,竹板抽在背上,她咬着牙没哭,却在夜里摸出藏在草席下的断簪——那是生母留下的最后东西,第二天就被族兄苏越踩成了渣。
“你看,”那声音像蛇信子扫过她的灵识,“他们从未把你当人看。
可只要你应下,我让他们跪在你脚边,把当年的羞辱连本带利还回来。“
“檀檀!”
裴砚的声音突然炸响。
苏檀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松开了他的手,指尖正缓缓朝黑雾里那团暗红的元珠伸去。
裴砚的掌心重新覆上来,带着灼人的温度,断龙尺的金芒如活物般缠上她的手腕,将那股勾魂摄魄的力量往外推。
“看着我。”他的拇指用力碾过她的虎口,疼得她倒抽冷气,“你是苏檀,是能把《河图洛书》倒背如流的苏檀,是敢拿砚台砸苏越鼻梁的苏檀。”裴砚的呼吸扫过她发顶,带着股清苦的药香——他总在腰间挂个药囊,说是守墓人要防尸毒,“你不需要它给的力量,你早就能自己站得很稳了。”
苏檀的指尖微微发颤。
灵契的灼烧感突然变了,不再是侵蚀,倒像是在她血脉里擂鼓。
她想起半月前在乱葬岗,她抱着断龙尺发抖,是裴砚握着她的手画镇尸符;想起前日在茶楼,苏越阴阳怪气说“被赶出门的野丫头也配查案”,裴砚漫不经心把茶盏砸在对方脚边,说“我家檀檀查案时,某些废物还在数自己有几条裤衩”。
黑雾里的元珠突然暴涨三寸,红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那声音变得尖锐,像锈了的刀刮过青铜:“你以为他真心待你?
守墓人血脉里流的是冷霜,等你没用了——“
“住口!”裴砚低喝,断龙尺的金芒陡然炸成一片光网,将两人护在中央。
苏檀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裳全湿了,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是从前她害怕时他安慰的方式。
“我裴砚的真心,轮不到你这团腐骨来说。”他盯着黑雾深处,喉结滚动,“檀檀,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破庙躲雨那晚?
你说你最大的愿望是有间自己的书斋,窗台上摆满算筹,墙上挂着你抄的《阴阳要术》。“他的声音突然放软,”我答应过要帮你实现的。“
苏檀的眼底泛起热意。
灵契的双尾突然缠上她的手腕,凉丝丝的触感像小黑在蹭她。
她猛地收回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我要的从来不是别人的跪,是我自己站得首。”她抬头望向黑雾中的元珠,声音不大,却像钢钉钉进石壁,“阴帝,你找错人了。”
元珠的红光骤暗。
黑雾里传来类似于兽类的低吼,震得地宫石壁簌簌落灰。
苏檀感觉压在心头的那股邪祟之力退了些,灵契的灼烧感转为温热,像被人握在手心焐着。
裴砚的肩膀这才松下来,却在这时,地宫最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
像是铁链拖地的声响,又像是某种巨兽的喘息。
苏檀和裴砚同时转头——黑雾里隐约有个轮廓在移动,比阴帝残魂更凝实,肩甲处泛着冷铁的光。
“那是......”裴砚的断龙尺突然发出清鸣,金芒如潮水般涌向前方。
黑雾中,一道冷冽的男声响起,带着千年沉沙的厚重:“阴帝敕使,白骨将军,奉命巡视九幽边界......”
白骨将军的轮廓在黑雾中逐渐清晰,玄铁肩甲上凝结着暗褐色的血锈,骨节间缠着褪色的赤焰纹锦带,唯有眉心那枚青玉髓还泛着幽光。
他话音未落,苏檀便觉后颈寒毛倒竖——这不是阴帝残魂那种黏腻的侵蚀,而是如刀锋般冷冽的神识压迫,是真正见过九幽黄泉的存在才有的气息。
“你说它能部分脱离封印?”裴砚的拇指在苏檀手背上重重一按,断龙尺的金芒顺着两人交握的手爬向她腕间的灵契,像是在替她筑一道防线。
他盯着白骨将军的骨面,喉结滚动,“十年前苏氏老宅封宅时,我们请了三拨阴阳师布下七重锁魂阵。
若残魂能破阵,为何早不......“
“因为它等的不是阵破。”白骨将军的指骨叩了叩腰间的青铜令箭,箭尾的鸦羽无风自动,“阴帝残魂本是执念所化,最擅钻人心隙。
你们苏氏封宅时用了活人血祭,那血里裹着族老们’弃女不祥‘的咒,倒成了残魂最好的养料。“他的目光扫过苏檀腕间忽明忽暗的灵契,”更妙的是,它等到了个天生带阴脉的。“
苏檀只觉心脏被攥紧。
她早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从小到大,总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叹息,看见墙角飘着半截绣鞋的影子。
可此刻被白骨将军点破,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翻涌:书肆后巷的老柳树总在她经过时发出呜咽,破庙供桌上的残香总在她靠近时自动聚成螺旋,连裴砚第一次见她时都皱着眉说“你身上有股陈年老宅的霉味”。
“斩断联系?”她盯着掌心灵契的双尾,那对曾让她安心的虚影此刻正泛着青灰,“怎么断?
灵契是我在乱葬岗替裴砚挡尸毒时结的,当时......“
“当时你用自己的血引了阴火,把残魂的气息缠进了灵脉。”白骨将军的骨指突然点向她心口,“它现在不是附在灵契上,是附在你心跳的节奏里。”
裴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猛地将苏檀往身后带了半步,断龙尺的金芒如游龙般窜向白骨将军,却在触及对方肩甲时“叮”地弹开。“你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吓唬人的?”他声音发哑,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慌乱,“檀檀要是有事——”
“我没事。”苏檀反手攥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脉搏如擂鼓。
她仰头看他绷紧的下颌线,想起半月前在乱葬岗,他也是这样把她护在身后,自己却被尸毒咬得手背青肿。“你忘了我抄过《洗髓经》?”她冲他扯出个笑,可喉间发紧,“不就是......”
灵契突然发出蜂鸣。
黑白双尾像被利刃劈开,黑尾缠上她左臂,白尾缠住右臂,两股气流顺着血脉往上窜,冷的那股冻得她牙齿打战,热的那股烧得她眼眶发红。
苏檀踉跄半步,额角抵上裴砚胸口,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盖过了自己耳中的轰鸣。
“它在找出口。”白骨将军的声音突然近了,骨甲擦过石壁的声响就在头顶,“你若现在切断,它会顺着灵脉撕烂你的神识。”
“那我就边撕边补。”苏檀闭紧眼,咬破舌尖。
血腥气在嘴里炸开时,她调动起所有背过的《阴阳要术》口诀——“离火炼魂,坎水镇魄”,“青鸾衔符,破妄归真”。
灵契的灼痛从手腕蔓延到心口,她却笑了,“我抄了那么多古籍,总得派上用场。”
裴砚突然按住她后颈。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像是一道活的符咒。“我跟着你。”他贴着她耳际低喘,“你念一句口诀,我就用断龙尺给你镇一分。”
苏檀感觉有热流顺着他的掌心涌进她灵台。
那是裴砚的阳气,带着他腰间药囊里的艾草香,混着她自己的血锈味,在识海里辟出片清明地。
她将灵契按在胸口,咬着牙一字一顿:“我苏檀,不做任何人的容器。”
黑雾骤然收缩,像被无形的手攥成个球。
阴帝残魂的低语在耳畔戛然而止,只剩白骨将军的青铜令箭发出嗡鸣。
苏檀睁开眼,眼前的黑雾淡了些,能看见裴砚紧绷的下颌线缓和了些,能看见白骨将军眉心的青玉髓暗了暗。
“你比我想得硬气。”白骨将军的指骨叩了叩腰间令箭,“但残魂不会罢休。
它现在知道你能承载它的力量,会像蚂蟥一样叮着你的影子。“
“所以我们要彻底净化它。”苏檀抹了把嘴角的血,灵契的双尾重新缠上她手腕,这次颜色比之前更清亮,“之前我们总想着封印,可封印只会让它越憋越狠。
不如......“她看向地宫深处裂开的缝隙,那里渗出缕缕黑气,像极了阴帝残魂的颜色,”引它出来,用活人阳气烧,用守墓人的断龙尺镇,用......“
“用你的阴脉做引子。”裴砚突然截断她的话。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在发抖,指腹重重碾过她腕间的灵契,“不行。
太危险。“
“不危险怎么彻底?”苏檀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你摸,心跳还稳。
我抄了那么多破阵的法子,总得挑个最狠的。“她歪头笑,眼底闪着他熟悉的狡黠,”再说了,我要是撑不住......“
“你撑得住。”裴砚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声音闷在她发间,“你是苏檀,是能把《河图洛书》倒背如流的苏檀。”
地宫突然发出沉闷的轰鸣。
石壁上的裂纹又多了几道,碎石簌簌落在苏檀脚边。
空气中浮起股腐朽的血腥气,像是什么陈在地下千年的东西被震醒了。
裴砚猛地将她拽到身后,断龙尺的金芒暴涨三尺,在两人周围织成光网。
白骨将军的骨甲发出轻响。
他望向地宫最深处,青玉髓重新泛起幽光:“看来阴帝残魂等不及了。”
苏檀隔着裴砚的后背,看见黑雾里有暗红的光在蠕动。
那是阴帝残魂的元珠,比之前更亮,像团烧红的炭。
她攥紧裴砚的衣角,突然想起《幽冥志》里的一句话:“最凶的鬼,往往是被活人执念养出来的。”
地宫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裴砚握紧断龙尺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节泛白。
苏檀望着他紧绷的背影,突然笑了——她要的从来不是别人的跪,是和身边这个人一起,站得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