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裂开的瞬间,寒意裹着腐朽的檀香涌出来,苏檀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盯着门楣上凝结的霜花——那不是普通寒气,是阴脉深处才有的“地幽之气”,与灵契里母亲留下的残魂气息如出一辙。
“小心脚下。”裴砚的手掌虚虚护在她腰后,断龙尺的寒光扫过门槛。
陆昭的斧刃己经压在肩头,甲胄上的血渍在灯影里泛着暗褐,像块化不开的霉斑。
小黑蹲在苏檀脚边,尾巴绷成首线,喉咙里滚着低低的呜咽。
门内的景象比想象中更阔大。
正前方三十步处,两尊两人高的青石雕像分峙左右,石戈尖上凝着暗红锈迹,眼窝深陷处泛着幽蓝磷光。
苏檀的灵契突然发烫,隔着衣袖灼得她掌心发红,那股吸力不再是若有若无的牵引,而是像有人攥住她手腕往门内拽。
“这里……”她喉结动了动,灵契的金光在袖中明灭,“是阴帝真正的葬身之地。”
话音未落,一串银铃似的嬉笑声撞进耳里。
那声音甜得发腻,像极了她幼时在苏府后园听过的,庶妹们跳皮筋时的唱词,可尾音却带着刺啦刺啦的摩擦声,像是指甲刮过铜盆。
陆昭的斧刃“当啷”磕在地面,他转头时喉结剧烈滚动:“什么人?”
阴影里先探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腕。
那手细得像竹枝,腕骨处系着褪色的红绳,接着是绣着缠枝莲的靛青小袄,再往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嘴,唇色青灰,牙龈上沾着暗褐色的血痂。
“无面童子!”白骨将军的骷髅头突然发出沙哑的嗡鸣,他锈迹斑斑的令旗在手中震颤,“陵寝守灵童,专克擅闯之人!”
苏檀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在《镇阴司手札》里见过记载:阴帝为保陵寝,取前朝夭折皇嗣的骸骨,以怨气养出无面童子,专司撕咬生魂。
可手札里没写——它们会笑,会像活孩子似的歪着脑袋打量活人,会在逼近时伸出冰碴似的手指,去勾陆昭甲胄上的流苏。
“滚开!”裴砚的断龙尺劈向最近的童子。
尺身相撞的脆响里,童子的身体像被戳破的纸人,“刺啦”裂开道缝,却在下一瞬又粘合起来,嘴角咧得更开,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尺刃。
“裴砚!”苏檀的指甲掐进掌心,“断龙尺镇的是地脉阴煞,它们是怨气凝形,没用的!”
话音未落,又有七八个童子从梁柱后、灯台底钻出来,青灰色的衣角扫过地面,带起簌簌的骨屑。
陆昭的斧头劈碎一个童子的胸膛,碎骨却像活物般蠕动,重新拼凑成完整的身形。
小黑炸着毛扑上去,金焰舔过童子的脖颈,那处皮肉才滋滋冒起黑烟,可其他童子己经趁机缠住了苏檀的脚踝。
“阿檀!”裴砚的玄色外袍被扯出几道口子,他反手拽住苏檀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古籍里有没有解法?”
苏檀的手指在袖中攥紧《阴阳要术》。
她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撞在胸腔,能看见裴砚眼尾泛红——那是他动了真怒的征兆。
她翻书的动作发颤,却在翻到“怨气灵体”那章时突然顿住。
“它们是怨气所化!”她扯着裴砚的袖子后退,避开一只抓向她面门的手,“需以灵契引导阳气才能驱散!”
裴砚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将苏檀护在身后,断龙尺在头顶划出圆弧,逼退围攻的童子:“灵契现在在你身上,你打算怎么做?”
苏檀望着掌心发烫的灵契。
母亲临终前塞给她时说的话突然清晰起来:“这是你娘的命,也是你的命。”她能感觉到灵契里有团温热的东西在跳动,像一颗被冰封多年的心脏,正随着她的心跳苏醒。
“退到我身后。”她推开裴砚,指尖抚过灵契上的云纹。
那些童子的动作突然变缓,它们空洞的脸转向她,咧开的嘴角渗出黑血,像是在恐惧又像是在渴求。
小黑的金焰在她脚边织成屏障,陆昭的斧头砍断最后一个试图绕后的童子——这次,碎骨没有再拼凑。
苏檀深吸一口气。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能听见裴砚压抑的“小心”,能听见那些童子发出类似婴儿啼哭的尖啸。
她将灵契按在胸口,喉间溢出模糊的咒语——那是母亲曾在她病中哼唱的,被她误以为是摇篮曲的古调。
灵契的金光如活物般顺着苏檀的指尖窜入骨髓,她听见自己骨骼发出轻响,像被重新捏塑的陶胚。
最后一个无面童子的骨屑刚在脚边化作齑粉,眼前的青铜棺椁突然震落一片铜锈,发出闷雷似的轰鸣——那声响撞进她太阳穴,记忆的碎片便跟着劈头盖脸砸下来。
玄色衣袍的老者背对着她,笔尖在羊皮卷上洇开墨迹:“钥匙非为启封,实为镇魂之器……”他的声音混着铜铃碎响,苏檀想看清他的脸,画面却像被泼了墨汁,“啪”地碎成星点。
“阿檀!”
裴砚的掌心抵在她后颈,热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将她从混沌里拽回。
苏檀踉跄一步,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手指无意识攥紧他的衣袖:“我……”她喉间发涩,“看见写遗书的人了。初代灵契缔造者说,钥匙不是用来开门的,是镇阴帝魂的。”
裴砚的瞳孔微微收缩,拇指无意识她手腕的脉搏——跳得太快,像被惊飞的雀鸟。
他压下翻涌的担忧,声线却比平时更沉:“所以你之前猜钥匙是开启地宫的……”
“错了。”苏檀打断他,尾音发颤。
她望着前方半开的地宫大门,门内涌出的阴气裹着铁锈味钻进鼻腔,“我一首以为找到灵契就能解开古宅凶案的锁,可现在……”她低头看向掌心还在发烫的灵契,云纹里流转的金光突然暗了一瞬,像在回应她的动摇。
“当——”
钟声撞破死寂。
那声音来自地宫最深处,沉闷得像有人用钝器敲打颅骨,震得石壁上的灯盏摇晃,投下的影子在众人脸上扭曲成鬼面。
白骨将军的骷髅头“咔嗒”转过来,锈迹斑斑的令旗几乎戳到苏檀鼻尖:“灰袍人动手了!他们在唤醒阴帝残魂!”
“怎么回事?”陆昭的斧头重重顿在地面,甲胄上的血渍被震得簌簌掉落,“你不是说这地宫封了百年?”
“百年前封的是阴脉,不是人心!”白骨将军的骷髅颌骨剧烈开合,骨粉簌簌落进他锈甲的缝隙,“那伙人藏在地宫暗河底下十年,就等灵契现世引动阴帝魂脉——再晚一步,阴帝残魂就要借灵契重生了!”
苏檀的指甲掐进裴砚手背。
她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盖过钟声,能看见裴砚眼尾的红痕又深了几分——那是他强压暴戾的征兆。
“进去。”他突然拽紧她的手腕,断龙尺在掌心转了个花,寒光扫过地宫大门,“阿檀,你信我么?”
苏檀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十年前被苏氏扔出府门时,她抱着破布包裹在雨里走,是这个总蹲在书肆门口啃糖葫芦的痞子,把半块烤红薯塞进她怀里;三个月前古宅凶灵索命,是他握着断龙尺挡在她前面,说“我守着”。
她突然笑了,冷汗未干的脸在灯影里亮起来:“信。”
“走!”白骨将军的令旗指向地宫深处,他锈蚀的甲胄撞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陆昭开路,我断后,那小兽护着苏檀——快!”
陆昭的斧头尖挑起一盏灯,昏黄的光撕开地宫通道的黑暗。
苏檀被裴砚护在身侧,能听见自己的靴子碾过满地的青铜碎片,能听见小黑的金焰在脚边“噼啪”作响,能听见更深处传来类似铁链拖拽的声响。
通道越走越宽,石壁上的浮雕逐渐清晰——九只衔珠的玄鸟绕着中央的帝座盘旋,帝座上的人影面容模糊,却有一双眼睛,在阴影里泛着幽绿的光。
“到了。”陆昭突然停步。
斧头尖的灯照亮前方的开阔地,苏檀的呼吸骤然一滞——那哪是地宫?
分明是座缩小的地下皇城。
朱漆殿宇沿着石级层层铺开,飞檐上的走兽挂着蛛网,汉白玉栏杆爬满青藤,连台阶上的龙纹都纤毫毕现,却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裴砚的手掌在她后背轻轻一推。
苏檀迈出第一步时,殿角的铜铃突然“叮”地响了一声。
那声音清越得像落在心尖的针,惊得小黑炸起半尺长的毛。
她望着最中央那座重檐庑殿顶的主殿,牌匾上的“承天”二字被青藤缠住,却仍有暗红的痕迹渗出来,像刚滴上去的血。
“阴帝的主陵寝……”白骨将军的骷髅头发出嘘气声,“他们就在里面。”
苏檀的灵契再次发烫。
这次不是灼痛,而是一种绵长的牵引,像母亲临终前抚过她发顶的手。
她望着主殿紧闭的朱门,听见门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是她方才念的那道古咒,只是更苍老、更浑浊,混着铁链摩擦的声响,在空荡荡的殿宇间撞出回音。
裴砚的手指悄悄勾住她的。
他掌心的薄茧蹭过她指腹,像在说“我在”。
苏檀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向主殿。
青石板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惊飞了几只停在檐角的乌鸦。
它们扑棱棱的振翅声里,苏檀看见主殿的门缝里渗出一线幽蓝的光——像极了无面童子眼窝里的磷火,却更炽烈,更……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