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的木门闩上时发出“咔嗒”轻响,苏檀的指甲几乎掐进檀木匣的铜锁里。
晨雾散后,阳光透过糊着旧纸的窗棂漏进来,在匣盖上投下斑驳光影,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暗涌——那封压在母亲旧帕子底下的信,火漆印上玄鸟振翅的纹路,与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家信都不同。
“阿檀。”裴砚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剑,带着钝钝的温度。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指腹轻轻蹭过她发间沾的槐叶,“手在抖。”
苏檀这才惊觉自己的指尖在打颤。
她深吸一口气,铜锁“啪”地弹开,霉味混着沉水香窜出来——是母亲常用的香粉味。
最底层那封信的封皮己经泛黄,她捏着边角抽出来时,有细碎的纸屑簌簌落在膝头。
“五年过去,你可还记得当年盟誓?影七亲启。”
墨迹晕成浅灰的云,却字字凿进她太阳穴里。
苏檀忽然想起昨夜在义庄,陈阿婆指着焦尸胸口那团焦黑说“这符印像极了三十年前血咒术士的手笔”,当时她没细想,此刻却觉得后颈发凉——影七,这名字与焦尸身上的符,与母亲遗物里突然出现的密信,像三根细针,正往同一个方向扎。
“影七。”裴砚重复这个名字时,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替她把信纸抚平,指节上还留着方才翻墙时的擦伤,“我在族里残卷见过类似的名讳。”
苏檀猛地抬头,眼底有火星迸出来:“《玄冥录》!”她踉跄着扑向书案,案头那本翻得卷边的古籍“哗啦”摊开,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她用朱笔圈注的血咒术士名单。
指尖顺着墨迹往下划,在第三页右下角停住——“影七,司掌前朝秘库账目,善用沉水香混毒,血契为证”。
“看这里。”她把书推给裴砚,指甲几乎戳破纸背,“苏氏供奉,年付银万两。”
裴砚的拇指着那行小字,眉峰皱成刀刻的痕:“苏家表面是盐商,原来早和前朝余孽勾连。”他转身从床底拖出个裹着粗布的木盒,盒里是裴氏仅剩的族谱残卷,“我阿爷说过,裴家世代守墓,兼管各世家与前朝往来的账册。”他翻开残卷,指腹压在半片模糊的字迹上,“这里写着,二十年前裴氏账册失窃,满门遭屠。”
苏檀的呼吸突然滞住。
她想起十岁那年被赶出苏府时,乳母哭着塞给她的玉片,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阿檀保命”——原来母亲不是不要她,是护不住她。
“你娘的信。”裴砚突然握住她发冷的手,“影七亲启,说明她和影七有旧。而苏家要灭口柳三郎,柳三郎昨晚烧的尸,布料和焦尸身上的一样。”他的拇指轻轻叩她掌心,是他们约定的“理清线索”暗号,“阿檀,你娘当年,可能是发现了苏家通敌的账册,才被囚禁。”
“囚禁。”苏檀重复这两个字,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她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苏檀被弃是因为克母”,原来全是谎言。
母亲的遗物里有半块带血的玉牌,有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却独独没有被“抛弃”的证据——那些所谓的“被逐”,不过是苏家为掩盖秘密,给她的体面。
窗外老周头的吆喝声突然拔高:“二姑娘,来碗豆浆不?”
苏檀猛地站起来,木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抓起案头的玉片塞进袖中,眼底的泪被她狠狠憋回去:“我要回苏府。”
裴砚的手扣住她手腕:“苏婉儿能派暗卫灭口柳三郎,你现在回去太危险。”
“正因为危险,才要现在去。”苏檀扯出个带刺的笑,“她以为我是被逐的废女,不会防备。我要找那本账册——”她指了指《玄冥录》上“苏氏供奉”的批注,“当年裴家丢失的,苏家藏起来的,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账册。”
晨雾散后的苏府朱漆大门依然威严,门房见是她,眼皮都没抬:“三小姐在偏院赏花,二姑娘要见的话自去。”
苏檀踩着青石板往偏院走,裙角扫过墙根的青苔。
她记得从前这里种着母亲最爱的素心兰,如今全换成了红梅花——和苏婉儿袖口的绣纹一个颜色。
转过月亮门时,她正撞上捧着茶盘的苏婉儿。
十六岁的少女穿着月白襦裙,发间插着支珍珠步摇,见着她便笑出两个梨涡:“姐姐怎么来了?可是书肆生意闲了?”
“来给父亲送些新抄的《论语》。”苏檀垂眸看她手中茶盘,青瓷盏里浮着两朵茉莉,“三妹妹这是要去?”
“正要回屋用茶。”苏婉儿的手指轻轻抚过茶盏边沿,“姐姐既然来了,同我喝一盏如何?”
偏院的屋角飘来沉水香,苏檀跟着她进门时,眼角余光扫过墙角那口蒙着蓝布的木箱——箱底露出半片泛黄的纸角,和她昨夜在《玄冥录》里见到的账册纹路一模一样。
“姐姐坐。”苏婉儿将茶盏推到她面前,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的光,“这是我新得的碧螺春,姐姐尝尝?”
苏檀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信里写过:“沉水香混碧螺春,是影七的毒。”她垂眸盯着茶汤,水面倒映着苏婉儿甜美的笑,像层薄冰,碰即碎。
“三妹妹的茶,我自然要尝。”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喉间泛起苦涩,“比书肆的粗茶好多了。”
苏婉儿起身去添水时,裙裾扫过木箱。
苏檀迅速蹲下身,蓝布下的霉味扑面而来——果然是账册!
她翻开最上面那页,墨迹未干的“苏氏”二字刺得她眼睛疼,再往后翻,“影七”两个字赫然在目,旁边的数字与她袖中玉片上的刻痕完全吻合。
“姐姐在看什么?”
苏檀的手猛地一抖。
她抬头时,苏婉儿正倚着门框笑,手中的铜壶还在往下滴水,“我就说姐姐聪明,原来聪明到敢翻我的东西。”
头晕突然袭来,苏檀扶着箱沿才没栽倒。
她闻见自己袖中沉水香的味道突然浓烈起来——茶里的毒,混着苏婉儿屋里的香,正顺着呼吸往血管里钻。
“你倒是很会演戏。”她扯了扯嘴角,声音发颤,“上月书肆摔碗替我擦袖子,原是为今天下毒铺路。”
苏婉儿的梨涡不见了。
她踩着绣鞋走近,指尖捏住苏檀下巴:“姐姐太聪明,留着是祸。你可知柳三郎为什么被灭口?他替我烧的那具焦尸,胸口有影七的符——”她凑到苏檀耳边,声音甜得发腻,“那是我阿娘的尸,被你娘逼死的尸。”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苏檀盯着窗棂上晃动的影子,那抹熟悉的青黑身影让她悬着的心落了半分——裴砚来了。
她强撑着毒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苏婉儿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可她的视线己经模糊,只能看见账册上“苏氏”二字,像团血在眼前漫开。
“姐姐,睡吧。”苏婉儿的手抚上她后颈,“等你醒了,苏家的秘密,就永远埋在你坟里。”
苏檀的膝盖撞在木箱上,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将袖中玉片悄悄按进账册夹层——这是证据,是母亲的冤屈,是苏家的罪证。
意识逐渐模糊前,她听见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裴砚的刀鞘磕在窗棂上,发出极轻的“咔”一声,像句无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