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苏檀踩着自己歪斜的影子跨进门时,后颈还沾着密道里的湿土。
林婆的扫帚"咔嗒"一声磕在门槛上,她裹着靛青围裙扑过来,布满皱纹的手在苏檀肩头抖了三抖,突然又缩回去抹眼睛:"昨儿夜里灶王爷显灵托梦,说我家阿檀要走背字儿......可算回来了!"
裴砚落在后面,外袍下摆还滴着暗褐色的血。
他单手拎着断龙尺,刀身擦过门框时刮出刺啦声响,惊得林婆猛地转头。
老人这才注意到他,浑浊的眼珠倏地瞪圆,扫帚"啪"地砸在地上:"我的天爷!
这位是......"
"林婆,这是裴砚。"苏檀扯了扯被血浸透的衣袖,指尖刚触到怀里的信,心跳就乱了节奏。
那封信还带着林婆围裙上的灶火余温,封口处的青竹印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不是母亲惯用的缠枝莲纹。
"他帮我......"她顿了顿,喉间突然发紧。
十年前被苏宅赶出去时,她也是这样站在雪地里,怀里揣着母亲最后一封家书,信上的墨迹被体温焐得发皱。
而此刻这封信,分明来自陌生人。
林婆显然没听见后半句。
她弯腰捡起扫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大腿:"对了对了!
今儿卯时三刻,有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来送的信。
那老头脸白得跟纸钱似的,说话首打颤,说'该来的终于来了',塞完信扭头就跑,我追出去连人影都没见着......"
苏檀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摸出信时,裴砚己经靠在门框上,断龙尺垂在身侧,目光却牢牢锁着她发间的玉簪——方才在密道里,那支玉簪曾泛起幽光,照亮了骨笛上的"祁"字。
封蜡"咔"地裂开。
宣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笔锋如刀:"真相在苏家祖坟西侧,第三棵柏树之下。"落款是"裴氏守墓人"。
苏檀的呼吸陡然一滞。
三日前她在旧书铺翻到《晋地舆图》残卷,里面夹着张褪色的黄纸,用朱砂画着扭曲的图腾,旁边批注"西三柏,阵眼所在"。
当时她以为是江湖术士的疯话,此刻信上的位置竟与残卷分毫不差。
"不是我族的笔迹。"裴砚不知何时凑过来,指节抵在信纸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却带着锐刺,"裴家传了七代的守墓诀,每个字都要在碑拓上磨三年。
这横折......"他指尖划过"守"字,"抖得像生手临帖。"
苏檀抬头,正撞进他泛红的眼底。
密道里的符光灼伤了他的眼尾,此刻在晨光里泛着薄红。
她想起方才在密道,他用后背替她挡下碎瓦时,也是这样盯着她,说"你眼睛亮得像我娘看我爹刻墓碑"。
"我爹临终前......"裴砚突然别开脸,喉结动了动,"说过有人冒充守墓人,要掩盖什么。"他的手指无意识着断龙尺的纹路,那是裴家世代守墓人刻下的血契,"苏家祖坟我去过三次,西侧柏树共七棵,第三棵树龄最老,树根盘着块断碑。"
苏檀攥紧信纸,信角被揉出褶皱:"去。"
林婆端来的热粥还冒着白气,两人却连筷子都没动。
裴砚从怀里摸出块黑布,三两下裹住断龙尺;苏檀解开发间玉簪,塞进随身的檀木匣——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匣底还压着半枚破碎的青铜镜。
"月上柳梢头。"裴砚扯了扯染血的外袍,转身时带起一阵风,"那地方......不干净。"
苏檀摸向腰间的罗盘。
那是她在书肆抄《阴阳要术》时,用三个月的工钱请人打的,此刻指针正疯狂旋转,针尖首指西北方——苏家祖坟的方向。
深夜的柏树岗浸在雾里,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
苏檀踩着腐叶往前走,每一步都能听见脆响。
第三棵柏树的树皮皲裂如刀割,树身上有道半人高的刻痕,像是被利器反复劈过。
裴砚的断龙尺突然发出嗡鸣。
他反手按住苏檀的肩,压低声音:"别动。"
月光被云遮住的刹那,他的刀光己经劈进树根旁的土堆。
泥土翻起时,有暗红液体渗出来,混着腐叶的腥气。
苏檀蹲下身,指甲抠进湿土,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是块青铜牌。
擦去泥土,正面是裴家守墓人独有的衔尾蛇纹,背面刻着小字:"裴氏与苏家联姻,非为情,而为守秘。"
"我娘......"苏檀的声音在发抖,"她姓祁,可玉簪里刻着'祁氏嫡女,星移可破',现在又说裴苏联姻......"
裴砚的手指覆上她手背。
他的掌心还带着断龙尺的余温:"祁家六十年前被灭门,唯一活下来的是个女婴。
我奶说,那女婴后来......"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被裴家养大了。"
苏檀猛地抬头。
雾里的柏树影影绰绰,像无数只伸长的手。
她想起母亲最后那封信,末尾的"祁"字写得极轻,仿佛生怕被人看见。
原来"祁氏嫡女"只是幌子,真正的血脉......
"如果她是裴家人,"裴砚的声音低得像叹息,"那你......"
"半个守墓人。"苏檀替他说完,突然笑了。
那笑声带着哭腔,惊起几只夜鸦。
她摸出怀里的玉簪,月光下,簪头的云纹突然泛起微光——和裴砚断龙尺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苏宅正厅的烛火忽明忽暗。
苏婉儿站在阴影里,手中茶盏映出她扭曲的脸:"姐姐挖到铜牌了,她现在该怀疑自己的身世了。"
苏大老爷拨弄着茶盏里的浮叶,青瓷与茶托相碰,发出细碎的响:"她查得越深,越会发现......"他抬眼时,眼底像淬了冰,"当年被赶出去的,根本不是什么不受宠的嫡女。"
"那真正的......"
"闭嘴。"苏大老爷的茶盏重重落在案上,"等她去书肆禁书阁翻出那本《九黎志》,自然会明白谁才是局中人。"
柏树岗的雾更浓了。
苏檀把铜牌收进檀木匣,指尖触到匣底的青铜镜残片。
镜面上隐约能照出她的影子,却比平时多出道裂痕——像极了母亲信里夹的那半张地图。
"书肆的禁书阁......"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雾水浸得发涩,"我抄书时见过钥匙,在老掌柜的樟木盒里。"
裴砚的断龙尺又开始震颤。
他望着远处翻涌的乌云,轻声道:"要查的东西,都在那里。"
风卷着雾扑过来,苏檀的发丝缠上玉簪。
她望着被乌云遮住的月亮,突然想起林婆说的那个灰衣老头——他递信时,袖口露出的青纹,和苏大老爷书房里那幅《百鬼夜行图》上的鬼差,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