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偏殿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的监视感,如同浸透了冰水的蛛网,粘腻地缠绕在每一寸空间里,钻进每一个毛孔。自那日朱元璋留下那句“盯紧了太子”的旨意后,毛骧——那个名字本身就带着锦衣卫诏狱血腥气的男人——就成了这片宫室挥之不去的幽灵。
他从不现身,却又无处不在。
殿门开启的缝隙,送药内侍低垂的眼帘,窗外侍卫甲胄反光的瞬间,甚至……是药碗上方袅袅升起、转瞬即逝的热气,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精准捕捉,记录在某种冰冷的卷宗之上。王景弘每一次端药进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都绷得如同石雕,手指细微的颤抖暴露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试毒的动作更加隐秘,也更加迅速,仿佛多停留一瞬,就会被那无形的目光灼伤。
我斜倚在榻上,厚重的锦被盖着,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泛起的寒意。每一次咳嗽,胸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始终萦绕不去。但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在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如何将“太祖托梦”的后半截——那关乎大明国运的“神物”来源——变成现实?
土豆、红薯……它们的源头在遥远的美洲!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尚未真正开启、郑和还要等数十年才会下西洋的洪武二十五年,如何跨越浩瀚的太平洋,去取来那救命的种子?
时间!最缺的就是时间!朱元璋的耐心是有限的,毛骧那双冰冷的眼睛背后,是随时可能落下的屠刀。我必须留下线索,留下一个足以支撑数年、等待远航船队归来的“神谕”!
机会,在第五日黄昏降临。剧烈的咳喘过后,王景弘捧来一碗新煎的汤药,浓黑如墨,苦涩刺鼻。我勉强喝了两口,便推开药碗,指了指旁边小几上的笔墨纸砚。
“王伴伴……扶……扶孤起来……”我的声音沙哑虚弱,带着病中特有的断续,“心……心绪不宁……想……想画几笔……定定神……”
王景弘一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比起太子殿下整日昏睡或咳血,能有点精神做点别的事,总是好的,或许陛下知道了也能稍感宽慰?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扶我坐起,在我背后垫上厚厚的软枕,又将小几挪到榻上,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研好墨。
我拿起一支细狼毫笔,笔尖蘸饱了浓墨。手腕虚浮无力,每一次抬手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我没有犹豫,忍着痛,凭借着前世记忆里那模糊的轮廓,开始在洁白的宣纸上勾勒。
线条是颤抖的、断续的,如同垂死之人的心电图。但大致的形状却在笔尖下艰难地呈现出来。巨大的、不规则的陆块轮廓,蜿蜒的海岸线……这不是山水,不是花鸟,而是一幅……从未在大明任何舆图上出现过的、怪诞的图形!
王景弘站在榻边,屏息凝神地看着。起初是茫然,随着那巨大陆块的轮廓渐渐清晰,他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浮现出越来越浓的惊骇。他认得一些地方,比如大明疆域的大致形状,比如东面那片代表海洋的空白……可殿下笔下,在那片浩瀚海洋的极东之地,竟然又出现了一片更加巨大、形状奇诡的陆地!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大海的尽头,不应该是仙山或者归墟吗?
“殿……殿下……”王景弘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带着一种窥见了天大秘密的恐惧,“您画的……这……这莫非是……海外的……仙山?”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目光惊恐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
我没有回答他。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我猛地俯身,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点点溅落在刚画好的大陆轮廓边缘,如同几朵凄艳的红梅。
“咳咳……咳……”喘息稍定,我喘息着,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我丢开沾血的狼毫,竟首接伸手拿起那碗尚有余温、浓黑苦涩的药汤!在王景弘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我将手指狠狠浸入药汁之中!
浓黑的药汁瞬间染黑了指尖。
我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将染满药汁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那片被我勾勒出的、遥远的东方大陆中央!
漆黑、粘稠的药渍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形成一大片不规则的、污浊的墨团。然后,我蘸着这苦涩的“墨”,用尽全身力气,在墨团旁边,写下两个扭曲、狰狞、如同用血泪刻下的汉字:
**玉米!**
笔锋未停,药汁淋漓滴落。我喘息着,手指再次狠狠戳进药碗,沾满浓黑的汁液,在“玉米”二字的下方,又重重写下:
**辣椒!**
两个用汤药写就的名字,如同两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那片神秘的、未知的东方大陆之上。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在宣纸上弥漫开来。
王景弘彻底僵住了,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又看看那片被药汁污浊的陆地,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解而剧烈收缩。玉米?辣椒?这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和那片诡异的海外陆地联系在一起?这……这难道就是……太祖神谕中所说的……“神物”?它们竟然生长在如此遥远、如此不可知的异域?!
“王伴伴……”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只有嘴角残留的血迹和眼中燃烧的疯狂光芒,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诡异。我伸出那只沾满药汁、冰冷粘腻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王景弘的袖口!力道之大,指节都泛出青白。
“去找……”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找郑和!不……是……马三保!”我喊出了郑和此时尚未被赐予的名字,那个在燕王府为奴的小太监!“燕王府……那个……下过西洋……懂水性的小太监……马三保!”
王景弘被我抓得一个趔趄,听到“马三保”这个陌生的名字和“下过西洋”几个字,更是茫然无措。郑和?马三保?燕王府的小太监?殿下怎么会知道?太祖托梦连这都说了?!
“告诉他……”我死死盯着王景弘惊恐的眼睛,用气声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启”意味,“孤……梦中得太祖指引!活万民、固国本之神物……就在……就在那极东之地!那片……被大海……阻隔的……大陆!”我的手指,带着药汁和血污,猛地戳在宣纸上那片被我污浊的、代表着美洲大陆的墨团之上!
“记住……玉米!辣椒!”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扭曲,“还有……土豆!红薯!就在那里!太祖……太祖说……唯有……远航……取回……此……此乃……大明……万世之基!”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神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景弘的心上。他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几乎站立不住。去燕王府找一个叫马三保的小太监?告诉他太子殿下梦见太祖说海外有神物?还要远航去取?这……这简首是疯了!若是传出去……不,若是被陛下知道……
就在王景弘的惊骇达到顶点,我的手指还死死戳在那片“污浊大陆”上,宣纸上的药渍墨迹尚未干透的瞬间——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的开门声传来!
厚重的殿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外廊下昏黄的光线,被一个突兀出现的身影挡住大半。
毛骧。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内侍服,身形仿佛融入了门框的阴影里。一张普通得没有任何特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冰冷,毫无波澜,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精准地、毫无感情地扫过榻上的我,扫过我抓着王景弘袖口的手,扫过小几上那张被药汁和血渍污染、画着诡异图形、写着“玉米”“辣椒”字样的宣纸……最后,落在我因激动和病弱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王景弘如同被冻僵般,连颤抖都停止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将他吞噬。
毛骧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缓缓垂下眼睑,对着榻上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疏离感。
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动,一个毫无起伏、如同金属摩擦般冰冷的声音,清晰地送入了死寂的殿内:
“陛下口谕。”
西个字,如同西块万载寒冰,砸在地面。
他微微停顿,那双冰冷的眼睛再次抬起,如同两柄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我:
“太子殿下病中劳神,忧思过甚,恐伤及龙体根本。”
声音依旧平稳,毫无波澜,却蕴含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宜——”
毛骧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小几上那张“妖异”的图纸,最后定格在我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判:“——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