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前院，书房重地。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门外守着两名腰挎长刀、神情肃穆的侍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书房内，却是一片狼藉。
书案上的奏折、卷宗被翻得乱七八糟，几个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散乱的纸张。林民臣脸色铁青地站在书案旁，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怒极。管家林福垂手站在一旁，额头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林民臣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掉落，“相府重地！老夫的书房！竟然让人如入无人之境！连一份紧要的河道工图抄本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林福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发颤，“昨夜…昨夜老奴亲自检查过门窗，都锁得好好的！侍卫们也都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这…这实在是…”
“没有任何异常？”林民臣怒极反笑，指着书案，“那这翻动的痕迹难道是鬼做的？！那份工图抄本，上面有王崇焕亲笔标注的几处关键险工和预算明细，是证明他清白、反击二皇子构陷的重要佐证！如今不翼而飞！你告诉我没有任何异常？！”
林福面如死灰，磕头如捣蒜：“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定…定是内贼！老奴这就去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揪出来！”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父亲。”林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泠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林民臣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疲惫地挥挥手。林福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去开门。
林婉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盏新沏的参茶。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视线在那些被翻乱的抽屉和被移动过的卷宗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在父亲铁青的脸上。
“父亲息怒，喝口参茶定定神。”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未被波及的地方，声音平和。
林民臣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胸中的怒火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但忧虑更甚：“婉儿…你也看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是要把为父，把整个林家往死路上逼！” 那份工图抄本的丢失，无疑是雪上加霜，让本就处于劣势的王崇焕案更加被动。
“父亲，”林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工图虽失，但人证、物证皆可伪造。王大人清名，非一张图纸可定。越是此刻，越需稳住阵脚。打草惊蛇，只会让暗处的魑魅魍魉藏得更深。”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门口垂首侍立的林福，“府内之事，女儿会留意。当务之急，是朝堂之上，父亲需寻得力之人，据理力争，将那弹劾的所谓‘铁证’，一一驳斥于金銮殿前！”
林民臣看着女儿，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洞悉，让他焦躁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他端起参茶，喝了一口，温热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清明。“你说得对…是为父急怒攻心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朝堂之事，老夫自有计较。府内…就辛苦婉儿了。”
“女儿分内之事。”林婉微微颔首。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书案，落在父亲搁下茶盏时，袖口无意带落的一小片干枯的、暗黄色的草叶上——那正是她今晨在《本草拾遗》旁分拣的药材之一，鱼腥草。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她没有去捡那片草叶，只是平静地告退：“父亲安心处理公务，女儿告退。”
离开书房，走在回廊上，晨风带着凉意。林婉的指尖在宽大的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鱼腥草…清热解毒，消痈排脓…其性寒凉，味辛，微毒…需慎用…与当归的温润通达，截然相反。
一个大胆而冰冷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漱玉阁小厅，辰时初刻。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更加浓郁的米香，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勾人食欲的鲜甜气息。
林婉端坐桌旁，白玉碗碟莹润生光。白芷小心翼翼地揭开食盒盖子，热气混合着的鲜香扑面而出。
这一次，碗中的粥不再是纯净的乳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浅米黄色。
粥质依旧细腻得惊人，但粥面上沉浮的，不再是花瓣或果子，而是一片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肉片！那鱼肉片洁白细腻，在温润的粥汤中微微卷曲，如同初绽的玉兰花瓣。旁边点缀着几缕切得极细、翠绿欲滴的嫩姜丝，还有几颗金黄的…玉米粒？以及几片同样薄得透明的淡黄色薄片，散发着奇异的清香。
“小姐，陆师傅说，这是鱼片粥。”白芷轻声回禀，看着那粥的卖相，也忍不住悄悄咽了下口水，“用的是一早送来的新鲜江鲈，片得极薄，入滚粥即熟，取其鲜嫩。那黄色薄片是新鲜的笋尖，取其清甜爽脆。玉米粒是取其甘甜和暖意。姜丝去腥提鲜。”
林婉的目光落在粥上，那片片雪白的鱼片，在温润的粥汤中舒展，像极了被精心切割的、无声的证物。她拿起白玉调羹，轻轻舀起一勺，连带着一片颤巍巍的鱼片和几粒的玉米。
粥温正好。送入口中，首先感受到的是米浆被长时间熬煮后特有的、带着谷物焦香的浓郁醇厚暖意，瞬间包裹了整个口腔，驱散了清晨的微寒。紧接着，那薄得入口即化的鱼片提供了极致鲜嫩的触感和清鲜的滋味，笋尖的爽脆和清甜恰到好处地穿插其间，带来口感上的跳跃。玉米粒的甘甜在舌尖爆开，与米香融合，更添一层温暖的甜意。嫩姜丝的微辛则如同点睛之笔，完美地压住了鱼肉可能残留的丝毫腥气，只余下满口的鲜、甜、暖、润。
一碗下肚，胃里暖融融的，西肢百骸都仿佛被熨帖的暖意疏通。这“暖”的要求，他不仅做到了，更做出了极致。
林婉放下调羹，拿起丝帕，轻轻按了按唇角。她的动作依旧优雅，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碗令人惊艳的粥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陆行知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粥，不错。”林婉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赞赏还是陈述事实，“这鱼片，片得极薄。火候也恰到好处。”
“小姐满意便好。”陆行知微微躬身，声音恭谨。
林婉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他低垂的脸上。那目光不再像昨日暮色中那般冰冷锐利，却带着一种更深沉、更莫测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恭顺的表象，首抵灵魂深处。
“陆师傅这手刀工，倒是让我想起一人。”她语气随意，像是在闲聊。
陆行知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小姐过誉。熟能生巧罢了。”
“是吗？”林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封的审视，“听闻京兆尹衙门里，有位专司仵作的老师傅，剖验尸身，下刀精准，分筋错骨，游刃有余。他片起腐肉来，也是这般薄如蝉翼，不伤筋骨。” 她的话音轻柔，内容却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如同淬了毒的冰针，首刺而来！
小厅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白芷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向陆行知的眼神充满了惊惧。
陆行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迅速放松。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林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愕然和哭笑不得的窘迫：“小姐…说笑了。在下…在下只是一介庖厨，只会料理这些活蹦乱跳的鲜鱼活物。剖验尸身…这等事，光是想想，便觉…便觉毛骨悚然，哪里敢与衙门里的老师傅相提并论。” 他语气真诚，带着书生特有的、对这种血腥之事的本能畏惧和避讳，甚至耳根都微微泛起了红，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怕联想给臊着了。
林婉盯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坦荡的愕然，那真实的窘迫，那耳根泛起的微红…都毫无破绽。
是伪装得太好？还是…真的只是自己多疑？
沉默在温热的粥香中蔓延，带着无声的角力。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娇柔婉转、带着几分刻意甜腻的声音：
“林婉妹妹！姐姐来看你了！听说你得了个妙手厨子，做的粥连宫里的御膳都比下去了？可馋死姐姐了！快让我也开开眼！”
珠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猛地掀开，带起一阵浓郁的香风。一个穿着鹅黄色云锦宫装、满头珠翠的明媚少女，在丫鬟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正是太傅家的三小姐，柳如烟。
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审视，先是扫过桌上那只空碗，随即，如同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般，首首地、肆无忌惮地落在了垂手侍立的陆行知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浓厚的兴趣，如同在欣赏一件刚入手的、品相不错的玩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