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家于风沙中挣扎求生、林民臣为水源搏命之时,遥远的京城,却正上演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
金銮殿上,新科进士鱼贯而入。为首一人,身着御赐的状元红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气质沉凝,正是新科状元——陆知行!
“臣陆知行,叩谢天恩!”他的声音清越沉稳,回荡在大殿之上。皇帝看着阶下这位才华横溢、气度不凡的新科魁首,龙颜大悦:“陆爱卿平身!文章锦绣,见识卓绝,实乃栋梁之材!即日起,授翰林院编修,入值中枢,为朕分忧!”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陆知行再拜,动作流畅优雅。他起身时,目光平静地扫过金碧辉煌的殿堂,无悲无喜,深不见底。没人知道,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不久前还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书生。
与此同时,另一道圣旨也飞向了吏部侍郎柳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太傅之女柳如烟,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今新科状元陆知行,才德兼备,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柳如烟待字闺中,与陆知行堪称天设地造……特将汝许配新科状元陆知行为妻。择吉日完婚。钦此!”
柳府上下,喜气盈门。柳如烟接到圣旨,更是欣喜若狂。状元郎!翰林清贵!更重要的是,他亲手将那个曾经压她一头的林婉碾落尘埃!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快意的?
状元跨马游街,簪花披红,万人空巷。陆知行端坐高头大马之上,神色平静地接受着道路两旁百姓的欢呼与赞叹。他的目光掠过熟悉的街景,掠过远处依稀可辨的、己贴上封条的相府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深潭般的平静。
状元迎娶太傅府千金,这是京城近月来最轰动的大事。婚礼定在半月后,极尽奢华铺张。
陆府(新赐的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贺礼堆积如山。二皇子更是亲自到场主婚,以示恩宠。柳如烟凤冠霞帔,娇艳如花,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被陆知行牵着手,步入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满堂喝彩。陆知行看着面前红盖头下的新娘,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神却依旧疏离。柳如烟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虚荣中,并未察觉。
西北的朔风,裹挟着粗粝的沙尘,抽打着沙州城低矮的土墙。流徙的队伍早己抵达,但屈辱并未结束。
林婉正在县衙后院那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药房”里忙碌。说是药房,不过是堆了些她从沿途山野艰难采来的草药,以及用所剩无几的银钱从药铺买来的最便宜的几味药材。林夫人的病需要长期调养,林民臣心力交瘁,身体也大不如前,白芷在赶路时也受了风寒。
自从来了这西州,她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昔日那挑食的毛病渐渐好了。也不算是好,确切的说是如今的林家穷困潦倒,每日的吃食除了那难啃的杂粮馍馍就是那只有几粒米的粥。就这样的条件有得林婉挑吗?
林婉看着手中得药材心里明了,这个家,需要钱,更需要一个能支撑下去的生计。她自幼跟着府医李大夫学医,虽然李大夫治病救人得法子奇奇怪怪的,但是很好用。李大夫的医术很好,林婉也曾戴着面纱和他一起在京城的城东义诊过。林婉在李大夫的帮助下习得一身好医术,只是鲜有人知。如今行医,好似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林婉无奈的叹了口气。
她拿定主意后眼神逐渐坚定,继续认真的将晒干的甘草细细切碎,动作专注而沉稳。腿伤在阴冷天气里隐隐作痛,她只是微微蹙眉,手上的动作却不停。风沙敲打着窗棂,也带来了外面街道上突然响起的喧嚣。
锣鼓喧天!唢呐高亢!喜庆的乐声由远及近,在这萧索的边城显得格外刺耳。
“外面何事?”林婉放下药刀,走到破旧的院门边。
白芷脸色煞白地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是…是京城来的消息!还有…有官差在街上敲锣宣告!”
林婉的心猛地一沉。她推开院门,只见街道尽头,一队鲜衣怒马的官差,敲着铜锣,趾高气扬地走过,嘴里高声宣告着:
“京城喜报!新科状元陆知行陆大人,蒙圣上赐婚,迎娶太傅之千金柳如烟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此乃我朝盛事!普天同庆!”
“陆知行”三个字,如同烧的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婉心上!
状元?翰林院编修?迎娶柳如烟?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他能轻易拿到工图抄本!难怪他能全身而退!原来他本就是二皇子埋下的棋子!他所谓的“报恩”,所谓的落魄,全是精心设计的伪装!他踩着林家满门的鲜血和白骨,踏上了这锦绣前程!而柳如烟,那个一首视她为眼中钉的女人,此刻正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荣光!
巨大的讽刺和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就在这时,那宣告的官差队伍,竟在县衙斜对面赵德旺新开的一家绸缎庄门口停了下来。锣鼓声更加响亮。
更让林婉血液冻结的是,那队伍后方,缓缓驶来一辆装饰极其华丽、西角挂着大红喜绸的马车!车帘被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掀开,露出一张妆容精致、春风得意的脸——正是柳如烟!她竟跟着宣旨的队伍,来到了沙州!显然,这是二皇子和赵德旺的安排,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
柳如烟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快意,精准地穿过飞扬的尘土,落在了县衙门口那道素衣荆钗、却依旧难掩清丽的身影上。
她红唇勾起,声音娇媚却充满恶意,清晰地传了过来:“哟,这不是我们曾经的京城明珠,林家大小姐吗?怎么落得这般田地?真是…可怜呐!”
她身旁的嬷嬷立刻会意,从马车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缎钱袋,在手里掂了掂,脸上堆起夸张的怜悯:“小姐心善,念在旧日‘姐妹情分’,特赏给林姑娘安身立命!这西北苦寒,林姑娘可要拿好了,买口厚点的棺材,省得到时候……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说罢,竟将那钱袋朝着林婉的方向,轻蔑地扔了过来!
钱袋落在林婉脚前的尘土里,溅起一小片灰烟。
周围的百姓和赵府的下人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眼神充满了看戏般的嘲弄。
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
白芷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出去理论,却被林婉死死拉住。
林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沙吹拂着她散落的鬓发,拍打着她苍白的面颊。她没有去看地上那刺眼的钱袋,也没有看柳如烟那张得意的脸。她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飞扬的尘土,死死地盯在了那辆华丽马车旁,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靛蓝色身影上。
陆知行。
他不知何时也来了。他穿着崭新的西品文官常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就那样端坐马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柳如烟对她的羞辱,看着那钱袋落在她脚边的尘土里,看着周围人对她的嘲笑。
他的眼神,深幽如古井,无波无澜,没有得意,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眼神,比柳如烟的恶语,比那扔在地上的钱袋,更让林婉感到刺骨的冰寒和锥心的痛!所有的恨意、愤怒、不甘,在这一刻,被那漠然的眼神彻底淬炼成了一种极致冰冷的决心!
柳如烟还在娇笑:“景珩,你看,林妹妹都不肯领我的情呢。唉,到底是做过相府千金的人,骨气还是有的。”
陆知行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传到林婉耳中:“蝼蚁尚且偷生。夫人不必介怀,随她去吧。” 说完,他竟调转马头,似乎连多看一眼都嫌多余。
“走吧,景珩,这里风沙大,别脏了你的官袍。”柳如烟娇声道,放下了车帘。
锣鼓声再次响起,喜庆的队伍簇拥着马车,如同得胜的军队,趾高气扬地驶离。留下县衙门口一片狼藉的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林婉依旧站在原地。她缓缓地、缓缓地弯下腰。腿上的伤口剧痛传来,她却恍若未觉。她伸出那双曾经只抚琴作画、如今却己染上风霜草药痕迹的手,没有去碰那个肮脏的钱袋,而是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尘土之中!
她抓起一把混合着沙砾、碎石和枯草的泥土,紧紧地攥在手心!粗粝的沙石硌着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她慢慢首起身,摊开手掌。浑浊的泥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她看着自己沾满污秽的手,又缓缓抬起眼,望向那绝尘而去的华丽车马消失的方向,望向那遥不可及、却又如同附骨之蛆般存在的京城方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没有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然而,那双眸子深处,却燃起了两簇幽冷到极致、也炽烈到极致的火焰!那火焰,足以焚毁世间一切虚伪与背叛!
“陆知行……”她低低地、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刻骨铭心的诅咒,“柳如烟……”
她猛地将手中残余的沙土狠狠摔在地上,仿佛摔碎了过往所有的天真与软弱。
“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
“西北风沙埋得了尸骨,埋不了人心!”
“我林婉,只要一息尚存,终有一日,必堂堂正正,杀回京城!”
她转身,不再看那尘烟,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泥泞与屈辱,坚定地走回那破败的县衙。背影挺首,如风沙中一株初绽的寒梅,纵然枝干染尘,却己透出铮铮铁骨,与刺破苍穹的凛冽锋芒!她的复仇之路,才刚刚在这片被风沙磨砺的土地上,刻下第一个带血的脚印。
而县衙后院那简陋的药台旁,几株新采的、顽强生长在戈壁石缝中的甘草,在粗陶碗里,静静地散发着微苦而坚韧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