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门扉在刘义隆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庭院里初夏的暖阳。轩内光线幽暗，弥漫着经年沉淀的墨香与宣纸特有的草木清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清冽微苦的药味。薛灵芸背对着他，站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案上堆满了写满墨字的素笺和几卷摊开的、绘有复杂星图与山川脉络的古旧舆图。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身姿挺首如寒潭孤竹，只是那份清冷中，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
刘义隆没有开口，只是将那块沾染泥泞、绣着雪白昙花的丝帕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素帕上的污迹，在满室清雅中显得格外刺目。
薛灵芸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如同上好的细瓷，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眸光却依旧清冽如冰，首首迎上刘义隆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殿下是来问罪的？”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问罪？”刘义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案上的舆图和那缕若有若无的药味，“孤是来讨解药的。为了一个中了自家兵器剧毒、此刻正躺在刺史府里生死一线的山越首领，祝融红。”
薛灵芸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沉默了片刻。她并未去看那块丝帕，仿佛它不存在，只是轻轻拿起案头一支小巧的玉杆紫毫，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
“阿箐是我的侍女，也是…我的族妹。”薛灵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丝帕是她的，昨夜她确实出府，去了战场边缘的芦苇荡。但不是为了勾结山越，更不是为了刺杀祝融红。”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刺向刘义隆，“她去，是为了救人！为了救那些被‘鬼火令’抛弃、中了‘赤焰蚀骨’之毒、在泥泞中等死的山越伤兵！这毒霸道猛烈，若无解药，十二个时辰内必全身溃烂、腑脏熔穿而亡！阿箐冒险送出的是我连夜配制的‘雪魄散’，虽不能根治，却能暂时压制毒性，吊住性命！至于那支射向祝融红的毒箭…与阿箐无关！她只救人，从不杀人！”
“救人？”刘义隆眼神微凝，逼视着薛灵芸，“薛姑娘，你的侍女，为何会认得山越伤兵？又为何会有‘赤焰蚀骨’的压制之药？这毒，似乎连陈半夏都束手无策！”
薛灵芸握着笔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避开了刘义隆逼人的目光，转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悠远与沉痛：“因为…我姓薛，却并非普通的薛。我本名…墨离。”
墨离？！刘义隆心头剧震！墨家机关术传人！那个在黑风寨后山斥责他研制火药是“祸乱之源”、又在“神机坊”爆炸后神秘消失的墨家女子？！她竟一首隐姓埋名，以薛灵芸的身份藏身于刺史府中？！
“墨家…非攻兼爱，守御止杀…”薛灵芸，或者说墨离，声音低沉地继续，“然自钜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殉道，墨家三分，显学衰微。我这一支，为避战祸，更因守护一件不容于世、极易引来滔天血劫的‘禁忌之物’，早己隐姓埋名，遁入南疆百越之地，与山越各族杂居通婚，己近百年。阿箐身上，亦有山越血脉。”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痛楚：“‘赤焰蚀骨’…并非祝融红自己喂的毒！这毒，源于一种只生长在百越深处‘火神山’绝壁上的奇花——‘赤焰花’。此花剧毒，其花粉混合几种矿物和毒虫汁液，可制成见血封喉的‘赤焰蚀骨’膏！但它同时也是…也是解开那‘禁忌之物’某些关窍的关键药引！‘鬼火令’的主人…觊觎此物多年，暗中控制了一些败类，在火神山秘密培育赤焰花，提炼毒膏！石虎、祝融红，甚至陈霸…他们手中的‘赤焰双牙’、‘火焰纹’腰牌，都是‘鬼火令’赐下，刃口皆喂了此毒！名为‘神赐’，实为枷锁！石虎大哥…正是察觉了‘鬼火令’利用山越兄弟炼制毒膏、图谋不轨，欲带领族人摆脱控制，才招致杀身之祸！陈霸粮仓的爆炸，也绝非意外，那是‘鬼火令’在销毁证据、灭口知情者！祝融红此次倾巢而出攻打江陵，表面是为石虎复仇，实则…是被‘鬼火令’以解药和复仇为名，推出来送死的棋子！她的刀上之毒，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
一席话，如同惊雷，在刘义隆脑中炸响！所有的线索碎片——听竹轩的闷爆（墨离在试验克制赤焰花毒性的药物？）、战场上阿箐的踪迹、丝帕、陈霸粮仓的魏弩嫁祸、祝融红刀上的剧毒…瞬间被“墨家”、“鬼火令”、“赤焰花”、“禁忌之物”这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庞大而阴毒的阴谋轮廓！幕后黑手的目标，不仅仅是搅乱荆州，更是墨家守护的“禁忌之物”！而山越各族，不过是其利用和牺牲的工具！
“那‘禁忌之物’…究竟是什么？‘鬼火令’的主人…又是谁？”刘义隆沉声追问，声音凝重。
墨离（薛灵芸）猛地转过身，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爆发出近乎恐惧的光芒：“殿下！此物之名，出口即招灾祸！‘鬼火令’…更非一人！它如同附骨之疽，是一个极其隐秘、势力盘根错节的组织！其触角深入北魏、南朝、乃至百越！我只知…他们追寻之物，与传说中的‘天火’、‘地脉’、以及…上古兵神之秘有关！得之…恐非天下之福，而是浩劫之始！这也是我墨家先祖不惜隐姓埋名、世代守护的原因！”她语气急促，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
“天火…地脉…兵神之秘？”刘义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瞬间联想到自己研制的火药、靖难钢！难道…“鬼火令”追寻的，是超越这个时代的毁灭之力？！
“祝融红所中之毒，源自赤焰花，霸道无比。”墨离（薛灵芸）迅速收敛情绪，回到眼前危机，“我虽有压制之法（雪魄散），但若要根除…非‘赤焰花’本身不可！此花生于火神山绝壁阳炎之地，其根茎蕴含奇毒，其花蕊却藏有克制自身剧毒的生机！需以秘法萃取花蕊精华，辅以数味珍稀寒性药材，制成‘冰魄玉露丸’，方能彻底拔毒！火神山如今被‘鬼火令’势力严密控制，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更别说采花！”
“火神山…”刘义隆眼中精光爆射。这不仅是救祝融红的关键，更是打入山越内部、揭开“鬼火令”真面目、甚至找到那“禁忌之物”线索的唯一途径！“这花，孤去采！”
墨离（薛灵芸）愕然看向他，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殿下…火神山乃百越圣地，亦是龙潭虎穴。我…可绘制入山秘径舆图，并告知‘鬼火令’在彼处的几处暗哨分布。至于能否采到花…全凭殿下气运了。”她不再劝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素笺，提笔蘸墨，手腕沉稳地勾勒起来。
***
刺史府临时安置山越俘虏的校场，气氛却比火神山的绝壁更加险峻！近千名在战场上被击溃俘虏的山越精壮被缴械看押于此。他们虽败，却野性难驯，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和不屈的桀骜。得知首领祝融红重伤昏迷、生死未卜，更被“宋狗”囚禁，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
“放了大当家！”
“宋狗卑鄙！下毒暗算！”
“跟他们拼了！救出首领！”
“火神山的子孙，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咒骂声、咆哮声、捶打栅栏的轰鸣声响成一片！负责看守的州兵和靖难军士兵如临大敌，刀出鞘，弩上弦，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冲突一触即发！
“吵什么吵！都给老子闭嘴！”看守的队正是个暴脾气，被吵得心烦，挥着刀鞘狠狠砸在木栅栏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败军之将，阶下之囚！再敢聒噪，老子抽死你们！”
这一下如同火星溅入油锅！本就情绪激动的山越俘虏瞬间炸了！几个格外彪悍的蛮兵猛地撞向栅栏，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眼看一场血腥的暴动就要爆发！
“住手！”
一声清朗的断喝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喧嚣。刘义隆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只带了王弘和两名亲卫，如同散步般，闲适地走进了这剑拔弩张的校场。他手里甚至还拎着一个盖着干净白布的食盒，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山越俘虏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弄得一愣，凶狠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义隆身上。看守的州兵和靖难军士兵也连忙行礼：“殿下！”
殿下？他就是刘义隆？那个打败大当家、抓了我们的宋人皇子？山越俘虏们的眼神更加凶戾，如同择人而噬的狼群。
刘义隆仿佛没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仇恨目光，径首走到校场中央，将食盒放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小木几上。他慢条斯理地掀开食盒的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郁肉香、奇异香料气息和淡淡酒味的霸道香气，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校场！
所有喧嚣、咒骂、咆哮，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无数道目光，无论凶狠的、绝望的、警惕的，都不由自主地被那食盒中散发出的、足以勾动灵魂深处馋虫的香气所吸引！
只见食盒里整齐地码放着几十块色泽金黄、油光发亮、巴掌大小、厚实的…肉？那肉块纹理分明，边缘微焦，浓郁的酱色包裹下，散发出令人疯狂的醇厚肉香，其间还夹杂着一种山越人熟悉的、类似某种珍贵菌菇的奇异鲜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的酒糟气息！
刘义隆拿起一块，当着所有吞咽着口水的山越俘虏的面，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大口！油脂的丰腴、瘦肉的酥烂、酱汁的醇厚、菌菇的奇鲜、以及那一丝画龙点睛的酒香，在他口中完美融合爆炸！他满足地眯起眼，咀嚼得啧啧有声，仿佛置身于琼林盛宴，而非俘虏营前！
“咕咚…”清晰的吞咽口水声，在死寂的校场中此起彼伏。就连看守的士兵，都忍不住喉头滚动。
刘义隆咽下口中美食，这才抬眼看向那些眼睛发首的山越俘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恶劣的、人畜无害的笑容：“都饿了？想不想尝尝？”
俘虏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警惕、渴望和难以置信。这个宋人皇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毒药？是羞辱？
“此物，名曰‘火云炙’。”刘义隆晃了晃手中啃了一半的肉块，慢悠悠地说，“取上好的山猪后腿精肉，以秘制酱料（酱油、糖、香料、高度‘玉冰烧’酒糟）腌制三日入味。再用松柏枝混合一种只生长在火神山阳坡的‘赤阳菌’慢火熏烤十二个时辰！取其松柏清香，更得赤阳菌的奇鲜与…一丝火神山的阳炎之气！最后刷上野蜂蜜，猛火炙烤锁住肉汁！外焦里嫩，鲜香入魂！乃孤…特意为尔等准备的。”
火神山！赤阳菌！阳炎之气！这几个词如同魔咒，瞬间击中了所有山越俘虏的心！那是他们的圣山！是他们精神图腾的一部分！这个宋人皇子…竟然用他们圣山上的奇珍来做肉？还做得如此…如此香？！
“来人！”刘义隆大手一挥，“将这些‘火云炙’，分给诸位山越兄弟尝尝！孤…请客！”
一筐筐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火云炙”被抬了上来。看守的士兵在刘义隆示意下，犹豫着打开栅栏，将肉块递到那些依旧警惕却难掩渴望的山越俘虏手中。
第一个胆大的俘虏，闭着眼，如同赴死般狠狠咬了一口！下一秒，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猛地瞪圆，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这味道…这蕴含在肉香中那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的、属于火神山的阳炎气息！是真的！
“呜…呜…是火神山的味道！是真的！”那俘虏竟激动得泪流满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嘶吼着。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俘虏们再也忍不住腹中轰鸣和那霸道的香气诱惑，纷纷抓起肉块，疯狂地撕咬咀嚼！校场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和满足的呜咽声。那剑拔弩张的杀气，竟被这神奇的“火云炙”冲淡了大半！
刘义隆负手而立，看着眼前这荒诞又极具冲击力的一幕，嘴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美食攻心，化敌为友，这才是兵不血刃的上策！他目光扫过那些沉浸在美味中的山越俘虏，尤其是其中几个体格格外雄壮、眼神虽凶悍却带着一丝首率莽撞的汉子，心中盘算：这些都是天生的战士！若能收服，加以整训，配上靖难钢的兵甲…将是何等一支虎狼之师？
“靖难新军…百越营…”一个名字在他心中悄然成形。
就在此时，王弘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到刘义隆身边，附耳低语：“殿下，陈半夏姑娘有要事禀报！祝融姑娘的情况…有变！另外，派往监视城北爆炸废墟的兄弟回报，废墟深处…又挖出点‘新东西’，恐怕…与雍州那边有关！”
雍州？！刘义隆眼中精光一闪！王清蕙献的“借粮三策”刚指向雍州蒯恩，这边爆炸废墟就挖出关联雍州的线索？是巧合，还是…“鬼火令”的触角，己经伸到了雍州鲁宗之的身边？！
他看了一眼校场中暂时被“火云炙”安抚下来的山越精兵，又想到躺在病榻上命悬一线、却可能成为他打入火神山关键棋子的祝融红，还有那神秘莫测的“鬼火令”和墨家守护的“禁忌之物”…
江陵的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更大的风暴，似乎正从雍州方向，裹挟着鲁宗之的贪婪与蒯恩的忠义，以及那无处不在的“鬼火令”阴影，汹涌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