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铺子那股子浓烈的跌打酒气混着熬糊的膏药味，被穿堂风卷着，沉沉地扑在糊了厚厚油纸的旧木窗棂上。铺子不大，后边小隔间里点着盏黄糊糊的老油灯，灯油是新添的，跳动的火苗把桌角堆着的几卷发黄的粗纸映得忽明忽暗。油纸上墨痕晕开了些，字迹粗粝遒劲，透着一股多年尘封的硬朗气。
林烽的指尖捻着灯下摊开最厚的那卷黄纸边角。纸是陈年的土麻纸，边缘起了毛絮，颜色暗沉，带着晒过烈阳又被库房潮气反复浸染的沧桑感。上面的墨迹也显得沉甸甸的，一勾一划都像是勒进了纸筋里。他看得很慢，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记载着生卒年月和山野地契的文字。灯芯结了个灯花，“噼啪”轻爆一声，炸开一点细微的火星，光影在他微凝的侧脸上跳了一下。
苗月儿坐在靠墙的小马扎上，藤篓搁在脚边阴影里，篓身被油灯光糊着，那几点渗出的暗红油痂不再刺眼，只余下篾条上干结的硬壳影子。她捏着林烽刚放下的那卷薄些、颜色稍新的靛蓝布面账册，指尖点着册子里一行夹杂在药方进价记录里的蝇头小字：“万珍楼老掌柜黄九的祖父，名讳是黄有贵？”
林烽“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目光却没离开面前那厚厚一摞。“陈记膏药铺，”他手指点了点厚厚的族谱册子中间一页，“陈家祖上第七房陈三喜，‘同治十二年立秋前后月余，自庞坡岭鹰嘴崖下拾得重伤男丁一名，不知名姓，左臂断指，携蛇毒瘢痕，颈后烙有残缺‘金蟾衔芝’印，疑为劫路悍匪所弃。念其力壮通些医术，收为杂役。后招赘入铺。’” 他指尖在那“金蟾衔芝”西个字上划了一道细细的墨痕，“赘婿姓何，随陈姓，后更名何守财。”
油灯跳了下，火焰微微倾斜，把那行记载“赘婿何守财”的墨迹拖出一道细细的、拉长的鬼影，晃在斑驳的土墙上。
“何守财…”苗月儿低声重复了一遍，靛蓝布册的页面在她指间翻动，“何守财死在同治十六年初夏。膝下仅得一女。女名招娣，于光绪十一年嫁与隔寨桑林镇李家屯行脚药贩李福禄为妻。后不详。”
账册翻过几页，后面的内容模糊了许多，大抵是膏药铺的盈亏琐事。线索似乎又断了。
隔间外头的临街铺面突然传来木门板被重重拍打的声音，夹杂着庞海那瓮声瓮气的粗嗓子：“开门！那黑小子！还有那篓子！开门说话！”
林烽眼皮都没撩。他右手翻过族谱沉重发脆的封面页。封底内侧用极淡的墨迹补着几行小字，像是后人潦草添上的。字迹与前面规整的登记迥异，墨色也深浅不一，显是不同年代断续记录。
“癸酉年（民国二年）惊蛰前三日，万珍楼掌柜何守财孙媳何刘氏产子，难产而亡。婴孩随母姓，单字‘九’，名不详……”
墨字在“名不详”处戛然而止，后面被硬生生涂掉了一大块。墨污里硬挤出一行歪歪扭扭的针头小字，写得分外用力，几乎戳透了纸背：
“此子……非何门骨血！乃…乃……”后面一团更大的墨渍糊住。
再往下，隔了很大一片空白，另一行颤抖得更厉害的字迹出现在纸页最下缘角落：
“庞坡洞……铜汁封了地窍……陈家……陈家祖业祸根深埋！休再问！休再寻！！”
字迹狂乱，透露着难言的惊惧与不祥。油灯昏黄的光在这几行混乱断续的文字上流淌，仿佛映照出执笔人慌乱涂写时指尖的颤抖和心底弥漫的巨大恐慌。
林烽的目光定在最后那两处狂草断笔和“庞坡洞”几个字上。灯花又结了一朵，他食指屈起，轻轻弹在灯盏的铁皮底壳上，“叮”一声轻响，震落灯花，火光骤亮。
苗月儿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万珍楼黄九的账册，”她扬了扬手里的靛蓝布册，正是之前记录黄九祖父黄有贵名字那本。“末尾夹着一张泛了黄的定亲礼单，男家何姓，女家……陈氏招娣之次女。”指尖点着礼单下方模糊的落款印记——“甲申年桂月，金蟾衔芝印（残）”。
昏黄的灯火下，礼单底部那个残缺的印拓，线条扭曲模糊，金蟾只剩半身，衔着的灵芝亦少了一角。但印泥沉暗发黑的色泽，透着一股奇特的铜锈沉淀感，其形其韵，与族谱上记述何守财颈后烙印的“金蟾衔芝”特征，隐隐相合。
隔间外头的拍门声更重了，伴随着守山队员不耐烦的吆喝。嘈杂的声浪撞在被潮气沤得发胀的门板上，嗡嗡作响。
“陈氏招娣嫁李福禄……次女又回配何家……”林烽缓缓将手里厚重的族谱合上。粗糙的麻纸封面在灯光下叠出一个硬棱的影。“陈家祖上捡到的那个赘婿何守财的‘金蟾衔芝’……过了几十年，他的孙媳生下的‘何九’……脖子后头……”他抬起眼，隔着薄薄的板壁，目光仿佛穿透了杂乱的喧嚣，落在了万珍楼废墟的方向，落在了此刻不知被拘在何处的黄九身上。
篓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沉闷得几不可闻。灯火被扑门的风吹得猛晃了一下，光影摇曳中，林烽嘴角似乎扯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冰冷而锐利：
“这印子残了半辈子，倒是认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