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还没透进寨子尾巴那片坳窝，湿冷的露水气裹着草棚顶上的干草杆子往下渗。林烽后背抵着草棚子后墙那道被水沤烂了的泥缝子，眼皮子底下压着两窝深影子。他脚底下踩着块被夜露浸透的硬泥壳子，腰后那把匕首隔着粗布褂子透出点温吞的暖意，贴着皮肉往下沉。厌鬼钉塞在暗袋里，那股子冻骨头的寒气顺着腰桩子沉进脚底板下的泥地，筋骨缝里被墨袍人逼出来的僵劲才散干净。
苗月儿蹲在灶屋水缸后头那堵山壁根处。山壁石缝里渗出来的水汽凝在青苔上，湿漉漉地反着晨光。她指头捻着块靛蓝色的方石头，石头表面被铜錾子尖戳了个米粒大的凹坑，坑底凝着点墨汁似的黑点子。她托着石头凑到山壁渗水的石缝口，让那点凉丝丝的水汽扑在石面上。靛石凹坑里那点墨迹被水汽一浸，微微晕开点边，像滴墨化在宣纸上。
“石窍通了……”她声音混着水汽，哑得发黏，“青藓汤里的油煞气……被石母吸进去……封在墨芯子里了……”她指腹抹过凹坑边沿，那点晕开的墨迹又凝了回去，靛石表面依旧光滑冰凉。
林烽没应声。他目光越过矮棚檐角，落在土台子边上那个半塌的土堆旁。昨夜埋桃煞碎块的粗陶瓮子还敞着口，瓮底那层黑紫色的藓浆水凝成了半固体的胶冻状，表面结着层油亮的暗绿色菌膜。几块暗红的桃煞残痂裹在胶冻里，像冻在琥珀里的虫尸，只露着点模糊的暗红边角。
瓮沿边上，昨夜他捻碎的那块深褐色硬藓皮粉渣子还沾在泥上，混着夜露凝成个小泥坨。他脚尖碾开那泥坨，粉渣子散进湿泥里不见了。
苗月儿把靛石塞回石窝深处，用块油纸裹严实了。她站起身，靛蓝布裤腿上蹭了道湿苔印子。她走到土堆旁，弯腰把那个敞口的粗陶瓮盖子——半块裂了缝的厚瓦片——盖回瓮口，又搬了几块沉手的石头压住。
“瓮里的藓胶……晒透了能当金疮药膏子使……”她拍掉手上的泥灰，“就是味儿冲……得拿陈艾草灰裹着埋半年……”
林烽“嗯”了声。他目光扫过瓮口石头缝里渗出来的暗绿色胶冻，又移到寨子尾巴那片被晨雾蒙着的矮林子方向。雾还没散尽，林梢头浮着层灰白的烟气。
“后山鹰嘴崖底下那道渗水石缝……”他声音不高，混在晨风刮草杆子的窸窣声里，“石壁上凝着层‘石髓’……青黑色……半透……指甲盖刮下来……闻着是铁锈混着冰碴子气……”他顿了顿，“抹在刚淬火的刀口上……能压住火毒……不伤刃口。”
苗月儿眼波动了下。她没接话，弯腰把昨夜踢到墙缝里的那团陈桔皮艾草干叶子捡起来，团了团塞进灶膛边上的柴灰堆里。灰堆让露水打湿了表层，结着硬壳。
寨子深处传来几声公鸡打鸣的嘶哑嗓子，拖长的尾音散在雾里。几户靠得近的破草屋子顶上冒起了稀薄的炊烟，混进晨雾分不清。
苗月儿走到草棚门口，把那扇烂竹板子门彻底推开卡死在门框破口上。晨光刷进来，照亮了屋里塌架子的碎药渣堆和满地干涸的泥脚印子。她没收拾，只把墙角堆着的破藤篓子踢到更暗的角落，篓口断篾叉口上还沾着点干涸的藓浆绿痕。
林烽跟着迈进门。他脚尖碾过门槛内一层浮灰，灰底下是昨夜墨袍人淌过的那滩墨渍干涸后留下的深黑色印子，像泼了浓墨又晒干的泥地。印子边缘凝着层发亮的硬壳，踩上去“嘎吱”轻响。
他走到水缸后头山壁根处，蹲下身。手指抠进石壁与泥地接缝的湿泥里，泥下是长年渗水沤烂的草根腐殖层，冰凉粘手。他指头在腐泥里捻了捻，抠出颗黄豆大的硬石子。石子通体靛青，半透，表面裹着层滑腻的苔膜，内里凝着点针尖大的墨星子。一股极其淡的、类似生铁淬入冰水时炸开的腥寒气从石子表面透出来。
“石髓……”苗月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不知何时也蹲了下来，眼睛盯着林烽掌心的石子，“婆留下的药经里提过……叫‘寒潭青’……只长在背阴的老水眼石壁上……指甲盖大点……得刮十年……”她指头虚点了下石子表面那点墨星，“这点墨芯……是水眼里淤了百年的阴煞气结的晶……比靛母石吞的油煞……毒十倍。”
林烽指腹着石子表面。那点墨星在靛青石髓里凝着不动，寒气却丝丝缕缕往指骨缝里钻。他丹田深处那股沉实的地髓元力微微一动，如同深潭下的暗流被投入一颗冰粒，寒意瞬间被化开、吸纳，只余下精纯的冰凉润泽感顺筋脉流转。
“好东西。”他掌心合拢，石子硌在指节间，“淬刀口……可惜了。”他抬眼看向苗月儿，“配‘三阳草’根烧出来的灰……能拔骨缝里的阴毒？”
苗月儿眼睫颤了下：“能拔……但三阳草性子太烈……烧灰的火候过了……石髓里的阴煞晶反被激活……沾皮就蚀筋……”她声音低下去，“婆说……得用刚破壳的蛇蛋清调……生拌着吞……”
林烽没说话。他摊开手掌，那颗裹着墨星的靛青石子静静躺在掌心。晨光从敞开的门洞斜射进来，照得石子表面那点墨星幽光流转，如同活物。
屋外土台子上，压着粗陶瓮的石头缝里，瓮口凝结的暗绿色菌膜表面，突然“啵”地冒起个气泡。气泡破裂的瞬间，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腐烂水藻与某种甜腻血腥的怪异气味猛地弥散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