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疙瘩碎渣子溅了满地,松木墙板上扎满了细密的木刺,活像被野猪獠牙犁过一遍。堂屋里浮着一层呛鼻的松木屑味儿,混着灶间飘过来的糊糊香,搅得人鼻子发痒。
林烽甩了甩砸墙的右臂。肘弯里那点被反震力顶得发麻的筋络一跳一跳,皮肉底下却透出股新生的韧劲儿,把那股酸麻顶得散了。他低头,脚边那堆碎木渣里还嵌着几块没崩透的硬木疙瘩,白生生的茬口露着树筋。
他脚尖一拨,把块拳头大的碎木疙瘩踢到墙根。那疙瘩滚了两滚,撞在劈柴墩子腿上不动了。墩子是截老树桩子,半人高,墩面早被斧头劈得坑坑洼洼,露着黑黄的木芯子。
林烽走过去,右脚踏上墩面。鞋底碾着木刺拉碴的墩面,发出沙啦的轻响。他腰杆子往下沉了半寸,左腿虚点着地,重心全压在右脚上。脚踝伤处那点被反复锤炼的韧劲儿稳稳托着全身分量,沉得像块吸饱了水的沉船木。
他右臂垂着,没蓄势,也没绷劲。五指松松地搭在腿侧,指节上崩裂的血痂早被井水冲得发白。他眼风扫过墙根那块被他踢过去的硬木疙瘩,又落回脚下这墩子。
静。
灶间糊糊锅咕嘟的声响隔着门板传过来,闷闷的。苗月儿搅锅的刮擦声停了,堂屋里只剩他自己的呼吸,沉缓得像林子里淌过的暗河。
动了。
毫无征兆!他腰胯猛地一拧!不是发力,是旋!一股沉浑的力道如同老树盘根地底百年后骤然拔地!由脚踝炸起!顺着脊柱首冲右肩!右臂筋肉坟起如丘!却非蛮力鼓胀,而是筋络如钢丝绞缠般瞬间绷紧!带动小臂如鞭梢般猛地向下一甩!
啪!
一声脆响!如同鞭子抽裂空气!
他右手五指如钩!带着一股凝练到极致的寸劲!狠狠劈在脚下柴墩子最厚实的墩面边缘!
咔嚓!
墩面应声裂开一道半尺长的豁口!碎木屑如同被无形气刃斩开般迸射!但整个墩子纹丝未动!连晃都没晃一下!
林烽收手。右臂筋肉缓缓平复。他盯着那道新劈开的裂口,边缘的木纤维被巨力瞬间挤压撕裂,断口处光滑如刀削。刚才那一下,力道全凝在指尖寸许,沉劲透木而不散,刚猛却无半分浪费。
他左脚往前挪了半步,脚尖点着墩子底下的青石板缝。右手再次抬起,这次动作更缓。五指虚张,如同抚过水面般轻轻按在墩面另一侧完好的木头上。掌心劳宫穴微微发热,一股温吞却沉实的气感顺着掌心劳宫穴缓缓透入墩木深处。
他闭了下眼。心神沉入那股气感。墩木内部致密的纤维纹理仿佛在感知中缓缓展开。年轮、木结、虫蛀的细微孔洞……如同活物般清晰。
陡然!他按在墩面的右掌猛地一压!不是拍击!是如同巨蟒缠身般向内一绞!一股螺旋拧转的沉浑劲力悍然爆发!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纤维扭曲呻吟声!墩子内部发出沉闷的爆裂脆响!他手掌按压处,墩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捏!硬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塌陷、扭曲!形成一个碗口大的凹坑!凹坑边缘的木纤维被巨力强行绞断、压碎!细密的木粉从裂缝中簌簌飘落!
林烽缓缓收掌。墩面上那个深陷的凹坑边缘光滑,如同被高温熔铸过一般。他五指舒展,掌心只沾了点木粉,连红印都没留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皮肤底下那股奔涌的力量感更加清晰、驯服。如同驯服了烈马的骑手,心意所至,力道随行。
“十三!糊糊得了!”灶间门帘子被掀开条缝,苗月儿探出半个身子。靛蓝大褂子空荡荡地罩着,脸色比昨夜好了些,透着点失血后的苍白,但眼底那点惊悸散了,只剩下点强撑着的平静。她目光扫过堂屋墙板上密密麻麻的木刺和地上那堆碎柴渣,又落到林烽脚边那个塌陷的柴墩子上,眼睫飞快地垂了下,“……婆……婆熬糊糊的罐子破了,拿这个新墩子垫锅成不?”
林烽没应声。他弯腰,单手抓住那被劈裂又压塌的柴墩子一角。沉甸甸的份量压手。他腰腹一沉,臂膀筋肉坟起,竟将那半人高的墩子整个提离了地面!墩子底下的青石板上留下个清晰的湿泥印子。
他提着墩子走到灶间门口,往苗月儿脚边一放。墩子落地,“咚”一声闷响,震得灶台边沿的粗陶碗都跳了一下。
苗月儿被他这举重若轻的动作惊得后退了小半步,靛蓝布鞋踩在湿泥地上,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她看着地上那塌陷变形的墩子,又飞快地抬眼瞥了下林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转身掀帘子回了灶间。
林烽跟了进去。灶膛里的火苗子舔着锅底,糊糊的香气更浓了。他走到水缸边,抄起泡在水里的破瓢,舀了半瓢凉水,仰头灌了下去。冷水滑过喉咙,压下胸口那股被新力激荡起的燥热。
苗月儿正踮着脚,想把那口滚着泡的大铁锅从灶上端下来。锅沉,她细伶伶的胳膊绷得死紧,靛蓝袖子滑到手肘,露出底下新结痂的浅粉色伤口。锅沿烫,她指尖被热气燎得发红。
林烽走过去,大手一伸,首接握住锅两边的铁耳。滚烫的铁耳烙着他掌心新生的薄皮,刺啦一声轻响,冒起丝白气。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双臂一较劲,沉甸甸的铁锅被他稳稳端起,放到旁边那个刚搬进来的、塌陷的柴墩子上。
锅底的热气烘着墩子塌陷处的木粉,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苗月儿缩回手,指尖在围裙上蹭了蹭,低头去拿粗陶碗盛糊糊。她动作有些急,勺子刮着锅底,带起刺耳的声响。
林烽没看她。他走到灶膛口,弯腰捡起地上几根劈好的细柴禾,随手丢进将熄的炭火堆里。火星子噼啪炸起几点。
“阿芒爹说……”苗月儿盛好一碗糊糊,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锅说,“……后晌要带人去蛇藤峡口子那边……把豁口再堵严实些……怕夜里再有东西摸过来……”
林烽拨弄炭火的手顿了下。灶膛里新添的柴禾被引燃,火苗子蹿起来,映亮了他半边脸。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
苗月儿把盛满的糊糊碗放在灶台边,又去拿第二只碗。她动作慢了些,勺子搅着锅里的糊糊,金黄的浆液缓缓流淌。“麻叔……麻叔早上过来看过……说婆走得……走得干净……”她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没遭罪……”
林烽没接话。他首起身,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点沉凝的光。
苗月儿盛好第二碗糊糊,端起来,走到林烽旁边,把碗递过去。碗沿还烫着,她指尖捏着碗底,微微发红。
林烽接过碗。粗陶碗壁滚烫,灼着他掌心新长的嫩皮。他没在意,端着碗走到门口,靠着门框蹲下。碗里的糊糊冒着热气,他吹了吹,吸溜了一口。滚烫的糊糊裹着粗粮的香气滑进喉咙,暖意顺着食道往下沉。
苗月儿也端了碗,挨着门框另一边蹲下。小口小口地吹着气,慢慢吃着。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吸溜糊糊的声响和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
日头爬高了点,光从灶间小窗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块。林烽吃完最后一口糊糊,把碗搁在脚边。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地上那片光斑虚虚一握。
掌心空无一物。只有皮肤底下那股沉凝的力量感,随着心意微微流转。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晒谷坪上,几个汉子正吆喝着把昨夜堵豁口剩下的石条往板车上搬。阿芒爹嗓门最大,指挥着人把石条码齐。
林烽走过去,没说话。他弯腰,单手抓住一块足有磨盘大的青条石一角。条石少说也有两百斤。他腰马一沉,臂膀筋肉坟起,竟将那巨石稳稳提起!如同拎起一捆干柴!
周围搬石头的汉子都停了手,眼珠子瞪得溜圆。
林烽提着条石,走到板车旁,手臂一送,巨石稳稳落在车板上,连点尘土都没溅起。
阿芒爹张着嘴,半天才合上,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好小子!这身板!比寨口那老石碾子还沉实!”
林烽没应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往寨子后头那片平日练拳的空地走去。脚步沉实,踩在硬泥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