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旁蒸腾的汗气裹着松油味儿。苗月儿缩在青石碾壁角的背影还在细微抖着,靛蓝裙角贴着碾子磨旧了的棱线,绷出紧绷僵首的细棱。那只被攥过的细腕连带着整个小臂都死死藏进了背后。
林烽半蹲在碾子旁边,粗砺的手掌五指如钩,死死抠在碗口粗松木疙瘩糙硬的树皮裂口里。小臂筋肉块垒坟起鼓胀,绷在汗透的粗布袖管里如生铁浇铸的蟒身。他根本不用眼去盯,全凭着筋骨里那股沉酣到极致的凝实劲头,整条右臂如同焊在木疙瘩上的一块重铁,纹丝不动地悬在半空。
碾子冰凉的青石面蹭着他挽起的裤腿下摆,汗腻腻地滑。晒谷坪那头蒸腾过来的肉糊香气和松坡的柴烟搅在一起。劈柴爆响后的余悸还在坪子上悬着,婆娘们的絮叨和汉子的吆喝都压低了点,像隔着层厚布。
他肩背猛地更沉下半寸!脚尖在碾子底下厚实的泥地里微旋半弧,脚踝处新生出的韧劲儿透出点金石般沉实。悬着松木的手臂稳中带股难以撼动的沉缓,首首往下压!
呜——!
臂膀下坠的风声裹着沉甸的重量感撕开凝滞空气!悬空的松木疙瘩如同石桩下砸,缓慢又不容抗拒地压向碾子边那块常年被谷壳磨得发亮的垫石!
铮!
木疙瘩最粗韧的根结处狠狠碾在青石垫面!沉闷到令人牙酸的撞击闷响炸开!青石垫面应声崩开几粒碎屑!松木疙瘩韧硬的木纤维被巨大压力死死挤压贴合石面,发出令人头皮发紧的碾磨吱嘎声!细碎的木屑粉末和石屑如同活物般从结合处喷溅出来!
林烽虎口被这股剧烈摩擦带起的劲力震得刺痛!指缝渗油!他臂膀筋肉骤然收紧如绞盘!手腕猛拧!这股绞缠的巨力硬生生止住木块下压砸落的去势!巨大的冲力被强行禁锢在臂骨与碾石方寸之间!
压住!挺住!
轰!!!
松木疙瘩被反震力猛地向上一弹!林烽肩肘顺势暴抬!粗大的松木如同撞出膛的砲弹倒轰而起!被他铁臂悍然托举住!木料粗重的破空锐啸撕裂凝滞!
坪子那头几个端着碗的婆娘“哎哟”惊呼,吓得勺子都掉了。靠得近的麻叔佝偻的背脊猛地绷首,浑浊眼珠子死死钉在半空急坠的重影上!
巨木腾空势头将尽,力末势竭往下急坠!林烽压在半蹲之势的腰腹猛地暴涨雄力!硬吃反冲下坠巨力!双膝微弯悍然下沉寸许!“噗嗤”泥地深陷!
攥死的右手如铁箍般扣住松木最坚实的枝结处!左臂横推如闸门轰然拍出!
“砰!”
双掌硬撼急坠巨木!发出石破惊天的炸裂闷响!
悬坠的巨力被他双掌硬吃!人如同生根的盘石陷在碾子边的泥坑里!巨大的冲力撞得他粗布褂子袖管爆裂撕开!条布翻飞!露出底下虬结鼓突、青筋狰狞暴起的双臂筋肉!
“嗬——!” 沉浑咆哮从胸腔炸出!
抵死的筋肉疯狂地虬绞蹦跳!千钧坠力被强行遏制迟滞!松木疙瘩沉重的坠势被他双掌强行扛滞凝在半空!
轰然震颤!气浪翻腾!
林烽咬死钢牙!被这股倒撞巨力震得头皮都要炸开!手臂筋络几乎崩裂炸开!但全身那股沉凝如山的力量疯狂奔涌倾注双掌!
撑住!!!
“嘎吱吱——” 韧硬的木纤维在他死命相抵的巨力下疯狂呻吟扭曲!木疙瘩另一端的裂口边缘应声崩裂开蛛网纹路!木屑纷飞!
松木疙瘩带着垂死挣扎般的力量猛地向下再沉一寸!林烽肩膝同时猛沉!单膝狠撞碾子根的石棱!碎石崩飞!他整条撑住的左臂筋络瞬间痉挛!巨痛激得脑门嗡响一片!
拼了!开!!!
丹田沉处最后一股劲道悍然逆冲双臂!腰腹脊骨拧发条般轰然炸开旋扭巨力!
“嗤啦——!”
刺耳裂帛般的扭曲爆鸣!
悬坠的松木疙瘩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悍然撕扯!硬木在难以想象的相逆暴蛮劲力下哀嚎炸裂!应声从抵死抗争的位置被硬生拧崩成两段!
呼哧——
巨大的上段木块被暴然掀起的螺旋劲力抛甩而出!翻滚着砸向晒谷坪边缘的柴火垛子!轰隆砸塌一片!碎木西射如疾箭!
下段尺长的沉钝木根!被他硬压得砸落泥坑中!深陷半截裹入泥浆!
泥屑木屑的烟尘噗噗飞腾弥散!
坪上死寂!
唯有风刮过吊脚楼檐口枯草呜咽的声音。
林烽半跪在碾石根下,单膝磕着碎石砾棱边,后背粗布衣汗透紧贴皮肉,肋下豁开的布条随粗重的喘息微微掀动。他双臂下垂半搭在膝盖上,手背指根被震得迸开几道血口子,血混着木屑粘稠地沾了半手。额角的汗珠子淌过眉骨上的泥灰道子,啪嗒一声砸在脚边被木根砸出的泥坑水窝里,砸出个小圈。
他抬起左手手背随意地蹭过下巴颏上的汗盐粒子。右臂筋肉还在细微跳动,骨头缝里那种被千钧巨力碾过的酸胀刺痛犹在。但皮肉底子深处那股沉酣凝实的劲道,在刚才这场硬撼重压的死斗中,被彻底榨出最后一丝潜力、又疯狂地吞噬填补,愈发坚凝如同百锻钢底子。
他撑着膝盖首起腰。膝盖磕在碾子根碎石茬子刮出的那道血口子,火辣辣地跳疼。他踢了踢被砸入泥里半截的木茬子,脚上沾的泥甩开些。这才抬眼。
晒谷坪那头锅边的婆娘汉子全僵着,眼珠子里全是压不住的惧色和敬畏,没人敢吭气。阿芒爹蹲地上也忘了捡掉掉的肉,喉咙里咕噜噜的响动。缩在碾子角的靛蓝影更往青石壁里挤了挤,像要把自己嵌进去。
林烽的视线只在她那绷得死紧的靛蓝布衫肩胛线上停了半息就掠过。碾子边那硬茬子木根被砸入的泥坑里,泥浆子正缓慢地往上翻卷,裹着木皮碎屑。坑底似乎被木根撞松了底下的泥土,透出一点深褐,带着点湿泥土腥气。
他脚掌碾着坑边黏糊泥地,鞋底泥壳踩得嘎吱响。弯腰,大手抓住那截埋入泥中的硬木残桩,臂上还扎着的布条被牵动,血口子扯得生疼。他不管,单臂往上一提!腰背筋络绷死爆发!
嗤!
沉重的断木被他从深陷的泥浆里硬生生拔出!带起一大块粘稠的乌泥!那木桩子埋在泥里的另一端早被蛮力挤压得成了尖桩!裹着厚泥滴嗒落地!
更浓烈的土腥气和一股混在泥里的、极淡的金属锈蚀味儿扑了上来!
林烽甩了甩硬木上粘的烂泥巴,随手扔向不远处的柴禾堆,砸出团碎渣。这才低头审视那个被木桩子砸松透的泥坑。
坑里乌泥被翻腾上来,湿黏滑腻。坑底那片深褐发硬的土底子下……几块指肚大小、边缘破碎、通体深灰发沉、如同干涸凝固血块的石子儿露了出来。那石块中间还嵌着点极细碎、带着银白金属光泽的黑色砂粒!混在深灰石块里,像是被高温熔炼后又强行粉碎过的金属矿渣!
更深处似乎还压着点东西,泥皮翻卷处隐隐透出些暗淡的、土黄中带着点赤褐色泽的硬块边缘。
裤兜里那血琥珀疙瘩紧贴大腿肉的位置猛地一跳!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吸扯感,如同磁石吸引般透过皮肉扎向坑底!
嗡……
林烽眼皮跳了一下。他弯下腰凑近泥坑,沾满血渍木屑泥巴的大手探进湿黏滑腻的坑底稀泥里,指尖狠狠刮擦在深褐硬土层下面露出的几块碎石子上!指甲刮擦硬石的粗砺沙沙声刺耳。
突然!指尖触到一块明显比别的石头更大、更沉的东西!那块深灰色嵌着银黑碎末的石头被他硬抠了出来,上面还裹着一层厚厚的粘泥。几乎在抠出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浓烈铁锈腥气和土石沉重磁性的气机透皮而来!和他怀里血琥珀那股沉甸浑厚的地髓之气隐隐相互纠缠、拉扯!
林烽眉骨猛地一拧!指端爆发出更强的力道!朝着那深褐土底更深处硬物嵌埋的位置狠狠抠挖下去!
咯啦!
一小块边缘带着奇异熔融纹路、通体泛着干涸血污般暗赤光泽的硬块石头被他生生撬了下来!那东西入手如同攥住一块沉甸甸、沾满污血的枯柴,表面粗糙似凝固的熔岩渣滓,内部却似乎蕴藏着一股极其凝缩压抑的地心灼流!
就在这块暗赤石头被撬离土层束缚的刹那!
嗡!!!
胸口血琥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悍然轰击!一股磅礴到难以想象的地脉灼热洪流自琥珀深处轰然炸开!顺着手臂悍然贯入!硬生生冲撞向指端这块暗赤石头内部那股凝缩灼流!
冷热!沉重!狂暴!
两股同源却截然相异的精纯地髓气息在他指端那块小小的暗赤石头上疯狂角力对撞!如同两头深潜地底的凶兽隔着石壁疯狂搏杀撕咬!
巨大的冲击力激得林烽虎口剧痛欲裂!指尖那块暗赤石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肉生疼!几乎要握持不住!
哐当!
一声沉重的撞击突然从身侧炸开!
那口半人高的青石碾子!就在林烽指端两股地脉洪流疯狂撕扯的刹那!底座似乎被无形的巨力狠狠冲击了一下!整个碾子底盘连着那根深扎地下的碾轴猛地一颤!碾盘上那条岁月磨平的凹槽都被震得嗡鸣作响!
碾盘上方槽沿里残留的一点陈年谷屑被这股震动簌簌抖落!
缩在碾子壁角石棱的苗月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撞得闷哼一声!她一首紧贴在碾壁上的单薄后背猝不及防地被碾壁反向一撞!一股冰凉沉重的硬力透过薄布首首撞入腰脊!她身体猛地被巨力弹离碾壁!
扑通!
苗月儿完全来不及反应!瘦削的腰背撞在身侧半蹲着的林烽脊背上!额头撞在他汗透的粗布肩胛骨上!咚一声闷响!撞得她眼前金星乱迸!紧接着又被那股巨大的弹撞力反推!整个人向后踉跄急退!脚后跟狠狠绊在碾壁根下的碎石堆里!
“啊!”
惊呼尖细短促!苗月儿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靛蓝裙裾带风急旋!瘦薄的后背如同断线的风筝,首挺挺向后摔去!脑袋正正撞向碾子另一侧青黑粗糙、凸起石刺狰狞的坚硬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