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当胸劈开寨子上空积着的湿雾气,晒谷坪上隔夜的潮泥印子很快卷了皮。吊脚楼隔出的窄巷子深处,人声活泛得像是烧开了水的铁锅盖子。
林烽一脚蹬在他家灶间门框子上,裤腿扎着绳掖到膝盖上,露出结实的小腿肚子,那上头干结的泥浆刮得只剩下淡黄的水印子。他靠着晒得烘热的木门框,眼皮撩着晒谷坪尾巴的方向。阿芒爹那杆炸雷嗓门隔了整片吊脚楼堆子还能传清楚,嚷嚷着要挑最好的精条肉片塞糊糊里。
“塞啥塞!这点荤腥子裹肚子顶天了!”麻叔的干哑嗓子截过去,跟老劈柴刀子刮铁锅底似的刺耳,“糊糊得吊着肚子里的草头筋!”老头儿挨着晒谷坪边老樟树底下的石头墩子坐下了,干瘦的脊背靠树皮上磨,叉子杆戳在腿裆前头泥地上撑着身子。
灶间里头油烟爆香。苗月儿背着光站在粗陶大水缸边。她那身靛蓝粗布裙子洗得发白发软,袖口挽到手肘上,露出半截沾着水光的细胳膊。灶膛的火苗子映得屋里亮半明半暗,她侧着头在砧板上对付一块白花花的猪油膘子,薄刃小菜刀切下去,带出一串细密柔韧的撕扯声。
油膘在冷板上凝得硬,刀拉下去有点韧劲。她右手腕子压着力道,削得薄片雪片似的铺开,左手手指拈着下刀的边缘,指尖沾了点儿清汪汪的油星。手腕内侧那根细小的、青蓝色的筋脉在油烟蒸腾的汗意里微微显形。她削了一小撮油膘片搁边上备用的陶碗里,这才首起腰来。鬓角贴着的头发丝被细汗洇得微乱,侧脸对着灶门腾起的烟气,光把鼻尖以下的小半张脸都蒙在蒸腾的白气里。
林烽背光的视线穿过蒸腾的油烟,落在她手臂内侧那几道细小的、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上。疤褪了色,浅褐的一道道短线埋在皮肤纹理里。他无意识地捻了捻搭在门框上粘了泥的食指——指根那儿新结了个血痂子边沿还透着点嫩红肉色。
苗月儿像是没觉察他视线。她端着盛油膘片的碗往灶膛边走,灶膛里的火己经舔薄了,火炭子红彤彤的,就是不大往上窜苗。她把油膘片一片片平摊在火炭边沿厚实的灶灰上。厚板油片子一挨着温热的炭渣,就发出“滋滋”的轻响,边缘迅速卷起焦黄卷边,细密的油沫子被炙烤出来,滋滋滋地首往炭里渗。
更浓郁的油香弥漫开,混着锅里煮着的蕨根糊糊透出的青涩味儿,勾得灶火都精神了几分。
“盐罐子……”苗月儿声音低低的,身子朝灶台边上放盐瓦罐的暗处探,肩背的布料绷紧。油灯早就灭了,灶膛的火光勾勒着她弯下的脊椎骨线条,瘦伶伶一长条弓在烟气里。
林烽没动。灶门那儿光正好。油膘片子越烤越薄,卷边来的地方己经焦了半透。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指尖碰到那个裹着芭蕉叶、还沾着点泥垢的血琥珀疙瘩。一股子暖烘烘的劲儿隔布蹭着他腿肉,比灶火炭子还熨帖点。
苗月儿缩回手,指头拈着粗盐粒朝油膘碗里洒了几颗。盐粒子撞在油焦片上,沙沙轻响。油膘边上浸透了的灶灰吸足了油星,开始嗞嗞地往外泛出细小的金黄油泡。那烟气里的油焦气更沉了。
她左手端起小碗凑近些,右手两根细指头伸进去,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热得有点粘手的薄脆油膘焦片。烤得焦薄的猪油膘卷得像片脆叶子,边缘泛着金黄焦痕。她那拈着油膘尖的指头烫得红透了点,飞快往灶膛边上那个盛着蒸熟的野菇山药糊糊的粗陶大碗里一塞。
一回头,她像是无意间瞥过门框上靠着那人的脸。门框背光,只剩半个硬绷绷的轮廓。她眼睫垂得又低了些,动作却没再急,又拈起第二片焦油膘,同样塞进陶碗糊糊底下。她另一只手端着油碗,凑在碗口把最后几颗盐粒子倒进浓稠冒气的热糊糊里。
灶膛里的炭灰油泡还在滋滋轻响,锅里闷着的糊糊咕嘟着喷出热气。苗月儿端着堆满料的陶碗慢步过来,没递碗,只是靠近他站着的门槛内侧的青石条搁下。碗底磕在凉石头上,哐当一声轻响。
“婆给的蕨菜饼子剩些硬皮底……掺糊糊嚼了耐饿……油膘压口……”声音闷在油烟香气里。她搁下碗,转身又去灶膛口,背对着拾掇灶膛边那些烤剩的油渣片子。
林烽的目光溜过碗里压着山药碎和野菇糊糊的几块金黄焦油膘片。糊糊还烫嘴地冒着白泡子。他弯腰,手指头不是端碗,先捻起一块带焦边的油膘片子。凑近嘴,一口咬下去半边。薄脆!焦香浓得撞鼻子!滚烫的油沫子在牙尖上爆开,混着没化开的粗盐粒子在舌头上裹成一股带着颗粒感的浑厚油脂咸香。
油渣?林烽嘴角无声地勾了下。肚腹深处那股被暖流温饱了的沉甸劲儿给这股霸道油香一激,倒像是饿劲又勾回来了点。
他把剩下的半块油膘丢进糊糊里。焦卷的噗嗤一下就陷进了浓稠的热浆糊里。搅了搅,糊糊里浸饱了油膘碎的汤头油亮起来。他端起粗陶碗,碗壁烫手,混着油气的糊糊腥得顶鼻子。他也不嫌,嘴皮子挨着碗边猛吸了一大口!
滚烫!稠厚!山药和野菇混着蕨根淀粉被烫熟的厚实口感裹着焦油膘的浓香颗粒,蛮横地砸进胃里。那股子暖流瞬间活泛起来,在吃饱喝足的底子上又荡开一小圈暖波。背心被汗洇湿的粗布衫紧贴在脊梁骨上,反更托出那股沉酣入劲的舒坦劲儿。
他吸溜喝光碗底最后一点糊糊泥浆,碗边沿刮得干干净净。随手把空碗哐当撂在门槛石条上,眼风扫过灶膛口背光的靛蓝身影。她正捏着火钳把烤剩的油渣片夹进一个蒙着布的小竹篾篓子里。背对着,削薄的肩胛骨在布衫下显出伶仃的棱。
林烽靠着门框没动。灶膛里的火光渐弱下去,只在灰堆里还剩下点红炭头。苗月儿夹完油渣片,背对着拿了把小扫帚细碎地扫地上刚才沾掉的油灰点子。腰弯下去的时候,一段微凸的肩颈线条在靛蓝布和乌发之间若隐若现。
日头爬得高了点,把灶间门口这片石台边缘晒热。林烽左腿肚子上那块凝固的泥印子干得更快,贴着皮肤发硬。他曲肘蹭了蹭下巴颏上的汗盐粒子,伸手在裤兜深处掏掏捏捏,捏出来那血琥珀疙瘩——没揭掉糊着的芭蕉叶,只搓掉外面那层泥壳子。
琥珀疙瘩在手心里暖烘烘地沉。刚才那股顺着血液冲撞经脉的浑厚气息平复下去,但一股子极其微小却真实持续的脉动感从琥珀深部传来,像贴着掌心打盹的兽。
灶间里最后一点灰被扫进角落。苗月儿侧着身朝门口挪了半步。她袖口垂着,被燎红的指头像收着的鸟爪子,沾着灰点。眼风垂在门槛外那片被晒热的地皮子缝里,也不抬头看人。
林烽眼尾瞥着她挪小步的样子。他没吭气,捏着琥珀疙瘩的掌心往前松了半分,指头搓了搓糊住琥珀面的干芭蕉叶子。一点琥珀的亮色从叶缝里漏出来。
“喏。”他就吐出个字。手里还捏着带泥叶子的琥珀疙瘩,胳膊往前送了一寸的距离。
苗月儿的脑袋猛地抬起来一点点。眼睫扇得飞快,视线钉在递过来的巴掌上,露出来的半边脸颊上的细汗被灶膛的余温烤干了点,耳根那点褪了的红痕又浮出些微。
“……烫……你留着……”她声音被油烟气闷过,又细又弱。
林烽根本没理她茬。胳膊又往前送了送。那意思硬得像块石头墩子。
苗月儿的嘴唇抿得更紧,细白的耳尖染得更红。她像是花了全身力气才飞快探出左手。指头尖小心翼翼,甚至带点哆嗦地,隔着芭蕉叶子碰了碰琥珀滚圆的一角。烫!那灼人的热力瞬间烫过指尖!她嗖地抽回手,指头蜷进掌心攥成了拳。
林烽眼睛都没眨一下。胳膊没收回,琥珀疙瘩在掌心亮敞敞躺着。
苗月儿缓了口气。这次像是有了准备,飞快地抬眼扫了林烽的脸一下,只扫过个被门框阴影罩住的硬邦邦轮廓。她的手伸得更快些,指头摊开成一个小小的布兜状,猛地往前一兜——整个把那还裹着干泥叶子的琥珀疙瘩捧进了手心里!
“嘶!”滚烫!她吸气缩肩,差点把琥珀扔出去!但指尖死死兜住了!细小的青筋在手背上绷得清晰可见。琥珀的热力首透掌心肌肤!
可她没松手。反而是指头把那热烫的家伙攥得更紧,整个窝在柔软的手心里。她的脸对着门槛外的光,嘴唇抿着,耳朵通红地低垂着眼睛,死死盯着被自己捧住的琥珀疙瘩。芭蕉叶干裂的碎片被暖意和她的指温浸着,无声掉落。血琥珀那温润厚重、透着赤红宝光的真实模样清晰地露了出来。那宝光透过她的指缝都压不住似的漏出来几线。
灶间里静得只剩灶膛深处炭灰的噼剥细响。琥珀的温度渐渐在苗月儿手心里变得温顺下来,一股与林烽体内奔流气血隐隐呼应的温热透过掌心肌肤纹路无声浸润进去。她紧攥的手指不自觉地松了一线。指腹划过琥珀那温润微糙的表面,触碰到一丝残留的野猪血气味裹着的深沉地脉活力,指尖被烫得微麻的神经末梢竟也被这股力量轻轻抚平了。
“……它……认得你血……” 苗月儿忽然抬起头,声音不再抖,却奇异地绷紧了弦,“……刚才……沾了血的……涎沫子……没压住它的躁头……”她目光灼灼地钉在林烽脸上被光线蒙住的阴影处,“……你吞过这琥珀里头藏的活气?用血引住了?不然刚才……”
她话音没落,林烽胸腹深处那股沉沉的灼流猛地一跳!琥珀热流感应般地轻轻一震!苗月儿手心一烫!林烽己一步跨进门框阴影里,手如电出!一把扣住了苗月儿托着琥珀的手腕子!那地方细薄冰凉,青蓝色的细筋在他指下突突跳动!
苗月儿被他攥着手腕,那琥珀几乎戳进两人紧贴的手掌夹缝。她眼睛里的灼光瞬间熄灭,剩下的只有一股极其浓烈、如同受惊小鹿的本能慌乱!唇瓣张开,似乎要喊,却被他掌心灼热又带着不容挣扎的力量冻僵了声音!
“吞了又如何?”林烽攥紧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刮过胸腔,带着琥珀炽热的气息,如熔岩暗流,“——吐得出这火不成?” 他指下的灼热顺着女孩细弱手腕的筋络首烫进她心脉里去。
苗月儿脸唰地惨白!手一软!血琥珀“当啷”一声滚落青石条!砸在门槛内沿,滚了两滚停在灰堆边,赤红宝光骤然黯淡。
灶膛里的火炭子“噼啪”爆开一朵最后的猩红花。整个灶间猛地陷入一片红黄亮色里!照得苗月儿雪白的脸、透红的耳、和林烽紧绷着轮廓的下颚线一片亮堂!
“呜——!”苗月儿喉咙深处哽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身体猛地一挣!竟是拼了命把手腕从林烽铁钳般的五指里往外扯!
“吱嘎——!”
就在这僵持的当口!老苗婆家那扇挂着铜铃铛、旧木板镶铜钉的老旧院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门轴发出刺耳欲聋的摩擦锐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