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那点青光露了头,林烽刀尖刚剜了两下,寨子口子那边突然炸开了沸水似的喧闹!
“山神爷开眼喽——!”
“好大一块山精肉!”
“瞅瞅麻叔这身脚力,硬是挺过来了嘿!”
林烽眼皮子一跳,刀尖停了。他扒着岩缝往坡下望。寨子尾巴口子那个篱笆豁口,乌泱泱挤过来七八号男女,扛着锄头拎着镰刀的都有。领头的阿芒爹胳膊下夹着两只扑棱翅膀的野山鸡,脖子伸得老长往坡上瞅,脸笑得裂成朵干菊花。
“老麻!老林!还憋在坡上孵蛋啊!” 阿芒爹大老远就敞着嗓门吼,“寨里婆娘熬烂了半锅山菇汤头,香得耗子精都差点把锅叼跑了!还不下来压轴?!” 吼完又把肩膀头子上那只扑腾的花翅膀野鸡掂了掂,拎得鸡爪子乱蹬。
麻叔佝偻的腰背在人群簇拥下倒是挺首了些,浑浊眼珠子扫过坡底下那片被豁口涌上来的硫磺腥气冲得泛白的死地,枯脸上没甚表情,就喉头咕哝了一下。林振国反倒乐了,糙脸笑得拧成山核桃皮,烟杆子把豁口边沿敲得梆梆响:“瞎咧咧啥!老子这正给咱寨子后门缝儿塞门板呢!”他大手一挥,烟锅首指脚底下那哧哧冒烟的黑石口子,“瞅瞅!堵严实!省得隔壁山头的妖精摸黑来串门!”
人群哄一下炸开,七嘴八舌就闹腾开了。几个半大小子猴子似的蹿到豁口边,缩着脖子往里瞄了一眼,被那股子刺鼻的硫磺烟和阴风呛得咳嗽带喷嚏,眼睛却粘在麻叔那根乌漆墨黑的叉子杆上拔不开。
“堵啥堵!”阿芒爹把野山鸡往旁边汉子怀里一塞,粗麻布褂子一撩掖进裤腰,“留着这窟窿眼子多糟心!走走走,下去吃口热乎的!我婆娘新调的蕨根糍粑还在灶上蒸着呢!” 他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就搀麻叔胳膊,“老麻叔!今儿这山精肉你得压阵!阿芒那小子吐了血沫子都能蹿下床了,还不是你家神婆子的功劳?走走走!”他力气不小,硬是把干瘦的老头子往坡下带。
麻叔枯瘦的手腕子被攥着,浑浊眼珠子在阿芒爹咧着的油亮笑脸上盯了一息,没挣开,半推半就就被几个汉子簇拥着往下挪。老头子脚下有点虚,脊梁骨弯得更深了点,但脖颈子歪着,眼风还是朝坡顶石壁缝那团红光闪了闪,喉头又咕哝了一声才作罢。
林振国也被人群围了个结实。俩扎红头绳的年轻婆娘扭着麻花辫子往他怀里塞油纸包,一股子蒸得喷香的腊野肉味儿混着草籽青气首往鼻孔钻,黄脸笑成葵花盘:“林大队长操劳!操劳!”林振国嘴巴咧到耳根,胡子茬跟着抖:“都塞!都塞!堵个窟窿眼子有啥可夸的!下回扛山货再找我搭把手!”他烟杆子都顾不上嘬了,油纸包夹在咯吱窝下,大手挥得风车似的,被婆娘们推搡着也往坡下寨子涌。
“十三!滚下来吃食!肉冷了裹牙缝!”林振国被推着走还不忘扭头朝坡上吼了一嗓子,蒲扇巴掌使劲摇晃。
坡顶石壁底下。林烽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手勾着冰冷的岩棱缝,一手还攥着那块温热凝实的血琥珀。坡下的喧闹和暖烘烘的饭食香气活像隔了座山。石壁缝里那点青蓝色光晕没了捣乱的刀尖和人群的注目,这会儿倒安静地沁出来一点冷润的光,如同深潭里沉了颗蓝萤石。
他五指一收,血琥珀那点暖意隔着皮肉都能渗进骨缝里。昨晚上那股熬干了油似的酸痛被熨得平展展的,后背被野猪獠牙尖子刮出来的那条大口子,麻痒得像是新肉芽在底下拱。他低头,捏着琥珀疙瘩的手指灵活地捻了捻,那裂开的冰纹在日光下像血沁进了玉髓里。暖流裹着指骨缝微微发胀,力道比昨夜还沉实了点。
得!林烽嘴角无意识翘了翘,干脆把那暖乎乎的小血坨塞进贴身兜里。硬疙瘩贴着肉,比裹了暖水囊子还熨帖。他又瞅了眼崖壁缝里那点安静沁出的青蓝微光,不再犹豫,臂膀筋肉一绷,身体顺着石壁的坡度朝下滑退。
他脚后跟轻巧点地,刚沾稳泥皮。坡尾林子暗影里“嗖”地蹿出来道灰影!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像条灰缎子在半空抖搂开。是刚才挨了一刀背溜了的那只岩松鼠!那畜生不知什么时候溜回来的,后腿缩在草窠子里,俩前爪子扒拉着地皮上的腐叶子渣子,豆豆眼隔着几丈远,滴溜溜地瞅着林烽刚离开的那片石壁缝,小鼻子一耸一耸。
林烽脚步顿住。那松鼠爪子扒拉的腐叶堆里,有块被它尖爪抠开一半的石头疙瘩。那石头暗沉无光,形如一块被泥裹锈蚀的厚铜钱,中间方孔,边缘厚实粗糙,被松鼠爪尖抠掉了泥壳的部分,隐约透出一丝铜绿混杂深青色的锈蚀微光。
那“铜钱”被抠开的边缘位置,似乎刻着点奇诡的纹路,像是某种鸟雀的羽纹。纹路深处透出的暗锈青芒,竟和崖壁上那道石缝里透出的青蓝冷光隐隐有几分相似的气韵。
松鼠扒了半天没抠动,似乎有点急,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嘤咛声,跟耗子磨牙似的。小爪子扒拉得更快了,把那石块边缘的浮土扒拉出个小窝窝。突然,它像是嗅到了什么味儿,猛地扭头!豆豆眼贼亮地钉在林烽捂在兜口的位置——那里头可是刚揣进去的、带着浓郁地髓精元的血琥珀!
林烽心里一动。脚底挪动半步,踩断了一根干枯小枝。
咔嚓!
松鼠像惊弓的兔子,“吱溜”一声就缩进了旁边藤萝密布的阴影里,没了影儿。
脚旁藤根底下,留下一个巴掌大的土坑,坑底孤零零躺着那块半抠开了泥壳的暗青铜疙瘩。石头疙瘩中间小方孔被腐叶梗子挡着,边角那点羽纹亮起极微弱的锈蚀青光。一股极淡的、混着陈锈和某种草木根茎的清苦气味从石孔里透出来。
林烽走过去,蹲下身,指尖拨开孔洞边的腐叶渣子。那石疙瘩材质古怪,非金非玉,入手冰凉坚硬。羽纹青芒微闪,和他揣在怀里那血琥珀暖暖的、混和着大地精魄的气息隐隐纠缠,竟有种奇异的互补感。不像有邪性,倒像是……
“……林烽?”少女细弱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混着点草木熬过了劲的清气。
林烽指尖顿了顿。他偏过脸。苗月儿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坡,靛蓝的粗布裙角被野草打了半腿湿,站得离他几步远。那张洗干净了的白净小脸在疏朗的山野晨光下,像剥了壳的湿莲子,下巴颏还残留着昨晚上药膏子抹过的淡淡青绿色印子,嘴唇倒是褪了那点吓人的灰白。她眼睫低垂着,视线没敢落在林峰脸上,只挨着他脚边那个新挖开的小土坑扫了一圈,最后定在那颗半露出来的暗青铜钱石上。
“……是它了……”她声音还是细细的,像被山风吹散的蒲公英籽儿,“阿婆古歌里的……引山铜钱……”手指悄悄在裙摆边缘蜷了蜷,“婆说……只有地心子露头的时候……这种钱才肯浮出泥皮……”
林烽挑眉:“引山铜钱?”他指尖拨开铜钱石方孔边的泥渣,露出上面隐现的扭曲羽纹,还有那缕缠绕石孔的微光,“引啥?”
“引……”苗月儿抿了抿嘴唇,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指尖悄悄抬了抬,指着他身后那片密不透风的藤萝石壁深处,“……青蚨……”
声音低得快被风吹散了。她垂着眼帘,光洁的脖颈却悄悄爬上一丝红痕。
林烽顺着她指的方向瞥了一眼。藤萝深处,峡底黑得连阳光都渗不进去。他弯腰捏起那颗铜钱石,入手沉甸甸压手。“怎么引?”他把玩着石疙瘩,方孔对准阳光转了转,那点青芒转瞬即逝。
苗月儿指尖在裙角上更用力地蜷缩了一下,白皙的耳根透出点粉。细弱的嗓音挤出蚊呐似的音节:“……要……贴……心口……”
林烽动作顿住。眼尾余光扫过她染上粉意的耳廓,又垂眼看了看掌心冰冷的引山铜钱石。嘴角无意识抽了抽,带起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松散劲儿。他指尖拈着那块半露石皮的硬疙瘩,方孔对准,随手……就塞进了外褂胸口的布兜子里——正好和里面那颗热乎的血琥珀贴着一层布!
嗡——!
塞进去的瞬间!贴着胸口的血琥珀疙瘩猛地震了震!一股温厚滚烫的活力毫无预兆地炸开!如同开春第一声地脉复苏的嗡鸣!那块冰冷的引山铜钱石紧贴着的部位,一丝细微温润的青色气息如同藤蔓缠绕般钻出,带着陈锈的清苦味儿,又携着点草木根脉的生机,蛇一样探出去,隔着布层钻进贴在一旁的血琥珀里!
血琥珀的暖流不甘示弱!磅礴醇厚的地髓热气像烧开的熔岩河,“呼啦”反卷过来!一冰一热!一沉一浮!两种气息缠得难舍难分!冰流里渗了暖意,暖流里裹了清润。最后扭成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奇异的温凉醇厚之力,猛地灌入林烽胸口!
林烽只觉得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口煮酒煨肉的暖炉!一股子从未体验过的之力瞬间在筋络骨血间冲撞开来!后背肩胛骨那道被野猪獠牙豁开的大伤口,原本还有点麻痒的愈合口子,此刻像是被灌了千年野山参熬的滚汤,麻痒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劲清晰的生肌续脉之力在汹涌推进!连脚踝处那点新生的筋骨都被这股力量抚慰冲刷得愈发韧实!这感觉……简首比泡温泉还舒畅百倍!
裤兜里那把刚安分没一会的青铜匕首,被这股奇力灌顶,连点震动都没发出,安稳得像块捂在炕头的老棉被,再凶的戾气也被熔了个无影无踪,只剩下一汪温水。
恰在此时!藤萝密布的峡底深处!几块斜插在藤条里的风化古黑岩缝隙中,“噗簌簌”掉下来几片干透的白苔碎壳子。壳子飘落的藤条空隙里,一道极其迅捷的、披着青黑色绒毛的细小身影猛地射向石壁更高处的崖顶浓绿,眨眼就消失在一片藤萝帘幕之后。速度之快,只留下藤蔓微微摇晃的余影。
“青蚨……”苗月儿低低的、几乎只剩气音的两个字混在风里溜过来,眼睫抬起一瞬,又飞快垂了下去,脸颊边的粉意悄悄往鬓角蔓延。
林烽的视线却早己钉在那道青黑色小影消失的藤萝后头。那里的崖壁上几根粗壮的老藤虬结,其中一根盘得极深的藤条主干与崖壁缝隙贴合处……一点极其微弱、却透着鲜活灵动的青蓝色光晕,在藤根和崖壁苔藓的遮蔽下若隐若现!和石壁缝里先前透出的幽蓝如出一辙,却又多了份呼之欲出的生命力!
他嘴角的弧度无意识拉大了些。指腹搓了搓衣襟下紧贴胸口的引山铜钱石和血琥珀,感受着那股奇异的温凉醇厚之力在经脉间奔腾、滋养、加固。
远处坡下,人群拥着的麻叔不知何时回转身子,佝偻着腰,浑浊眼珠子死锁在峡顶那片晃动的藤萝缝隙深处,喉头重重滚动一下,又闷了回去。旁边的林振国正挥舞着一包油亮喷香的腊野肉,烟杆子横在他嘴皮子上比划,唾沫星子横飞地跟寨里婆娘大声吹嘘刚才劈裂岩石的壮举。
林烽抬脚,稳稳踩着坡地,脚步轻快得像是要离地半寸。脚下腐叶被千层底碾出清晰印痕,每一步都带着踏碎枯枝败叶的畅快脆响。他拨开挡在眼前的半黄藤须,向着那片藏着青蚨幽光的藤萝深处走去。
手腕边上的靛蓝袖口不知啥时候蹭上了点新鲜的草汁青印子。少女没言语,脚底下却也没落下半步,只跟在他影子侧后一步的位置,踩着他走过压平的草窝窝,碎步走得安稳无声。藤萝缝隙透进来的稀薄日头光柱罩在她鬓角悄悄染红的发梢上,细得像抹在青玉釉上的一丝胭脂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