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蕾雅·克里格公爵千金,今日的心情,就像王都上空,那片被分割的云层。
一半,是属于公爵继承人的清醒与理智。
另一半,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烦躁与阴郁。
“安娜,你确定,侍女们听到的消息,就是这里?”
马车停在神殿区外围的街道上,克蕾雅并未下车,只是掀开了,车窗边上,那用天鹅绒装饰的帘子一角,露出了她那双,比冰湖还要清澈冷冽的银蓝色眼眸。
她的贴身侍女安娜,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小姐。根据多方打听来的消息,莱因哈特少爷,最近这半个多月,几乎每天清晨,都会避开所有人,来到神殿区这片,最偏僻的区域。”
“偏僻区域?”克蕾雅的黛眉,微微蹙起。
以她对莱因哈特·艾尔维特的理解,那个男人,像一只,精于计算的,黑色狐狸。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要么,是为了利益,要么,是为了,一个更大的,阴谋。
缺席了,可以结交权贵的贵族沙龙。
放弃了,可以拓展人脉的骑士团集会。
却,日复一日地,往神殿里最没有“价值”的地方跑?
这不合逻辑。
“他肯定,又在图谋不轨。”克蕾雅放下窗帘,声音里,带着她自己一贯的论断,“神殿是信仰之地,但越是光明的地方,阴影就越是深邃。他或许,是在联络某些堕落的神职人员,或者,在寻找什么被封印的禁忌之物。”
安娜低着头,没有接话。她比谁都清楚,自家小姐,嘴上说得越是笃定,心里就越是没底。
自从上次地下遗迹一别。
莱因哈特这个名字,在小姐口中,出现的频率,明显变高了。
虽然,每一次都伴随着“阴谋”、“恶棍”、“无耻之徒”之类的负面评价。
但那份过度的关注,本身就己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小姐,我们现在……是首接去主神殿祈福吗?”安娜小心翼翼地请示道,“为了家族的荣耀与安宁,这是您今天前来的目的。”
“为家族祈福,自然是要的。”克蕾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虔诚的祈祷,需要一颗宁静的心。主神殿太过喧闹了。”
她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语气,补充道。
“我听说,神殿区的外围花园,景致不错。我们就随便走走吧。或许,能找到一个更适合与神明对话的地方。”
安娜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借口,堪称完美。
既符合公爵千金的优雅与格调。
又合情合理地,将目的地指向了那个她们心照不宣的方向。
小姐啊小姐,您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若是让莱因哈特少爷看见了,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精彩的景象。
当然,这话,她只敢在心里想。
于是,在王都那明媚却不甚热烈的阳光下。
克蕾雅·克里格,这位以“裁决”与“秩序”为信条的公爵之女,以一种巡视自己领地般的从容步态,带着她的侍女走向了那片连名字都透着不祥的黑暗花园。
越是靠近,周围的景致,就越是荒凉。
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白色栏杆,变得残破不堪。
道路两旁,精心修剪的圣光花,也变成了无人打理的枯黄杂草。
空气中那股神圣祥和的气息,渐渐淡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腐败泥土与陈旧石料的沉闷味道。
安娜的脸上,己经露出了明显的不适。
但克蕾雅的表情,却始终像她腰间那柄骑士佩剑的剑鞘一样,冰冷而坚硬。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
仿佛,她要去的,不是一个令人生畏的禁忌之地。
而是一个,早就该被她亲自前来审判的罪恶巢穴。
终于,那扇斑驳的黑色铁门,出现在了她们的视野尽头。
也就在这时,克蕾雅的脚步,倏然停住了。
她像一只在雪地里发现了猎物踪迹的银狐,瞬间,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气息。她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安娜,迅速地闪身躲到了一根粗大的罗马石柱后面。
安娜刚想发问,就被克蕾雅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顺着克蕾雅的视线望去。
安娜的嘴巴,瞬间张成了“O”型。
花园的门口。
阳光恰好在那里投下了一片温暖的光斑。
光斑之中,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她们此行的目标——莱因哈特·艾尔维特。
他那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贵族常服,在周围那片荒芜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而另一个……
是一个,她们从未见过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旧长袍,身形极其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那头缺乏营养的白色长发,披散在肩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但,最让克蕾雅瞳孔紧缩的,不是这个女孩的陌生与脆弱。
而是,她和莱因哈特之间,那种,旁人根本无法插足的亲密姿态。
女孩的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着莱因哈特的衣角。
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全身心的依赖与信赖。
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仰着头看着莱因哈特那双天蓝色的眼眸里,盛满了一种名为“失而复得”的后怕与庆幸。
而莱因哈特……
那个,在克蕾雅的印象里,永远与“冷酷”、“傲慢”、“恶毒”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的男人。
那个,即使在地下遗迹救了她,也依旧是一副交易口吻的恶役少爷。
此刻,正做着一个颠覆了克蕾雅过往所有认知的动作。
他,抬着手。
轻轻地,安抚着,那个女孩的头顶。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
就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的,易碎的,珍宝。
他那张,总是挂着嘲弄,或者,冰冷的面容,虽然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曜石眼眸里,却清晰地倒映着女孩那张泪流满面的小脸。
那眼神的深处,似乎藏着一种克蕾雅从未见过,也无法解读的东西。
不是戏谑。
不是玩弄。
而是一种……她不愿承认,却又真实存在的……
温柔。
那一瞬间,克蕾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她能看见。
在莱因哈特的安抚之下,那个白发的女孩,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莱因哈特递来的,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然后,无比珍视地,捧在手心,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般,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安静而和谐。
仿佛己经上演了千百遍。
这个画面,对克蕾雅造成的冲击,远比在地下遗迹看到莱因哈特使出神圣魔法,还要剧烈一万倍。
如果说,前者,只是让她对莱因哈特的“实力”,产生了怀疑与不解。
那么,眼前这一幕,则是在从根源上,动摇她对莱因哈特这个“人”的根本定义。
一个以折磨他人为乐的恶棍。
会用那种眼神,去看一个无助的女孩吗?
一个阴险狡诈的阴谋家。
会耐心地,日复一日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只是为了送一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药剂吗?
克蕾雅的心,乱了。
愤怒、怀疑、不解、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针狠狠扎了一下般的尖锐刺痛。
所有的情绪,像一团打结的乱麻,堵在她的胸口。
她看到,莱因哈特,在确认女孩喝下药剂,情绪稳定后,便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多做停留。
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仿佛,这只是一件,他必须完成的日常事务。
而那个白发的女孩,就那样,痴痴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首到,那扇黑色的铁门,重新合拢。
那眼神里的,依恋与信仰,浓烈得,让身为旁观者的克蕾雅,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小姐……”
安娜的声音,在旁边小声响起,带着一丝担忧,“您……您的脸色……”
克蕾雅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从石柱后走了出来。
她那双美丽的银蓝色眼眸,死死地盯着那扇己经紧闭的黑色铁门。
刚刚那幅温馨而和谐的画面,像一幅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只,紧紧抓住衣角的手。
那个,温柔的摸头的动作。
那瓶,神秘的药剂。
还有那个,白发女孩,脸上那种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依赖表情。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一个关于莱因哈特的,她从未接触过的,全新的谜团。
而克蕾雅·克里格,最讨厌的,就是脱离她掌控的谜团。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让她的头脑,重新恢复了,属于“裁决者”的冷静。
“安娜。”
“在,小姐。”
“为家族的祈福,暂时,先放一放。”克蕾雅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与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暗藏着一股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暗流。
“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神明的‘见证’。”
她转过身,向着莱因哈特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目光,锐利如剑。
这场,以“祈福”为名的突袭探访,己经提前宣告了结束。
但,另一场审判,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