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问话,像是一柄审判之剑,悬在了莱因哈特的头顶。
它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试探,首指核心。克蕾雅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寻求真相的执着。她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能为这发生的一切,画上一个合乎逻辑的句号的答案。
一个能让她安心的,将他重新归类为“恶人”的答案。
莱因哈特迎着她的目光,那双俯视着他的、美丽的眼眸,此刻像两片冰封的湖面,湖面下,是汹涌的、即将决堤的洪流。
他看懂了她的期待。
她期待着一个阴谋,一个计划,一个可以被她理解和鄙夷的理由。
因为真相,往往比精心编织的谎言,更让人难以接受。
他缓缓地,将视线从她那张写满了迷茫与痛苦的脸上,移开,重新望向窗外那片被窗框切割成块的、遥远的蓝天。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那双深邃的黑瞳里,一片平静,平静得仿佛能倒映出人灵魂深处的倒影。
他看着她,忽然,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在他苍白的嘴唇边,一闪而过。
那笑容很轻,很淡,像是叹息,又像是释然。
“克蕾雅,”他开口,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你会信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在克蕾雅的眼底,激起了剧烈的波澜。
“不可能!”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回答,是她身为克里格家族继承人,二十年来所接受的一切教育,所构建的一切逻辑的必然结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目的的行为。你的每一次行动,都在计算之内。这一次,一定也是!”
她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她无法看透的、更高明的算计。
“是吗?”莱因哈特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地反问了一句。
他看着她,那眼神,没有了平日里的疏离与伪装,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力量。
“在你看来,我救你,必然是为了图谋你身后的克里格家族。我展露实力,必然是为了攫取更大的权力。我为你挡下毒矛,也必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用以攻陷你内心的苦肉计。”
“我做的任何事,只要不符合你心中那个‘恶棍莱因哈特’的形象,就一定是谎言,一定是阴谋,对吗?”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一刀一刀,精准地剖开了克蕾雅用骄傲与偏见所铸就的、坚硬的外壳,让她内心深处那份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的根源,无所遁形。
克蕾雅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莱因哈特还要苍白。
因为他说的,全中。
莱因哈特没有再逼问下去。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骄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溃败的神色。
然后,他给出了他的答案。
一个简单到,近乎荒谬的答案。
“也许你不会相信,说实话,换做是我,大概也不会相信。”
他靠在枕头上,因为失血而显得毫无血色的脸,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脆弱,却也因此,让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纯粹的力量。
“我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因为伤口的疼痛而需要一次喘息。
那个细微的、因痛苦而蹙眉的动作,让这个瞬间,变得无比真实。
“……想试着当一个好人。”
当这句话,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平静的语调,从莱因哈特的口中说出时。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克蕾雅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可能会说,他想要的是她的爱,用一场救命之恩来强行交换。
他可能会说,他想要的是与克里格家族的结盟,用自己的命做筹码。
他甚至可能会说,他只是享受征服她的过程,这不过是游戏的一部分。
她准备好了应对一切的阴谋,一切的交换,一切的羞辱。
唯独,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个答案。
一个……好人?
这三个字,从莱因哈特·艾尔维特的口中说出,是如此的违和,如此的滑稽,如此的……颠覆。
它像是一道凭空出现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克蕾雅那套由逻辑、秩序与偏见所构筑的、坚不可摧的世界观上,将那座她引以为傲的坚固堡垒,劈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你……说什么?”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飘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我说,”莱因哈特看着她震惊的、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我想试一试,不再扮演那个所有人都厌恶的角色。那样的感觉,糟透了。”
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但这个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疼痛而抽搐了一下。
“以前的那个莱因哈特,或许……己经在某个夜晚,彻底消失了。”他闭上眼睛,声音变得更轻,像是梦呓,“现在躺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迷路的灵魂,想为自己找一条新的、能走得下去的路而己。”
“没有宏大的计划,没有复杂的算计,克蕾雅。”
他最后总结道,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只有一个……简单的,或许很愚蠢的,愿望。”
轰然一声。
克蕾雅感觉自己内心的某样东西,彻底坍塌了。
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身体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指尖冰冷,不住地颤抖。
骗子。
他一定是在说谎!
这一定是更高明的骗术!是用示弱和真诚,来瓦解她心防的、最恶毒的计谋!
她的理智,在疯狂地对她尖叫着,催促她去反驳,去揭穿这个天大的谎言。
可是……
她的目光,无法从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移开。
那因为疼痛而紧蹙的眉头,那因为虚弱而毫无血色的嘴唇,那双闭上后、眼睫依旧在微微颤抖的眼睛。
还有,那句“糟透了”。
他说,扮演那个角色,感觉糟透了。
在那一瞬,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灵魂,被禁锢在“莱因哈特”这个华丽而又腐朽的躯壳里,孤独地,挣扎着。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疯狂的藤蔓,不受控制地,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万一……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这个想法,比任何淬毒的骨矛,都更加致命。
它让克蕾雅瞬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他没有说谎,那就意味着,从始至终,都是她错了。
是她,用自己那份可笑的、自以为是的骄傲与偏见,给他定下了罪。
是她,在他被全世界孤立的时候,选择冷眼旁观。
是她,在他每一次试图改变的时候,都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度他。
是她,在他用生命保护了自己的时候,还在用“苦肉计”这种肮脏的词汇,去侮辱他的牺牲。
这份认知,所带来的羞耻与愧疚,像烧红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她的西肢百骸,让她痛到发抖。
她欠他的,原来不仅仅是一条命。
还有一句,迟到了太久的,对不起。
不。
她无法面对。
她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更无法面对,此刻这个,被她伤害了那么多次,却依旧选择拯救她的男人。
“我……”
她想说些什么,想道歉,想质问,想逃跑。
但所有的语言,都在喉咙里,凝结成了一团无法挣脱的乱麻。
最终,她只发出了一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她猛地转过身,像一个被打败的、狼狈逃窜的士兵,拉开病房的门,冲了出去。
她需要一个没有他的地方,一个能让她重新呼吸,重新思考的地方。
她需要逃离这间屋子,逃离他那双平静得让她感到恐惧的眼睛。
房门,“咔哒”一声,在身后合上。
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与那个躺在床上的谜团,一同关在了里面。
莱因哈特缓缓睁开眼睛,听着门外那逐渐远去的、仓皇的脚步声,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额头上,不知何时,己经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分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紧张。
他没有说谎。
面对克蕾雅最后的质问,他只是遵从了本心,说出了那个来自穿越者李凡的,最真实,也最卑微的愿望。
成为一个好人。
然后,活下去。
他知道,这颗种子,己经种下了。
在这位冰山女主角那颗,看似坚不可摧的心脏里。
接下来,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
等待它,在愧疚与动摇的浇灌下,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