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餐露宿,晓行夜宿,队伍穿过河西走廊,踏入了那片苍茫无垠的戈壁。
天地之间,再无半点杂色,单调得让人心慌。
当沙州那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勒住了马缰。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雄城,矗立在戈壁之上,城楼上的旗帜还在风中猎猎作响,可整座城,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响。
队伍里最聒噪的王大锤,此刻也闭上了嘴,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所有人,进城之后,三人一组,不得擅自行动。记录你们看到的一切。”陆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翻身下马,从一个吏员手中接过一个工具箱。
“红拂,你先看看。”陆远看向秦红拂。
秦红拂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她周身的气息变得悠远绵长,属于斩诡司大司命的灵觉,如同无形的潮水,向着前方的死城蔓延而去。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眼,秀眉紧蹙。
“怎么样?”
“没有……”秦红拂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什么都没有。没有怨气,没有执念,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
陆远的心,沉了一下。
连秦红拂都感知不到任何超自然力量的痕迹,这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这意味着,对手的手段,可能己经超出了他们目前对“诡力”的认知范畴。
“先进城。”
队伍缓缓踏入洞开的城门,城内的景象,与那名信使描述的别无二致,甚至更为诡异。
主街上,一个卖炊饼的摊位前,炉火早己熄灭,但案板上还放着一个揉了一半的面团,旁边撒着一层薄薄的面粉。一阵风吹过,面粉被卷起,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
不远处的一家酒肆,几张桌子上杯盘狼藉,一只酒碗倒在地上,流出的残酒己经干涸,在地上留下一个暗色的印记。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面,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却唯独缺少了画中人。
格物科的吏员们迅速散开,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勘察工具,尺子、毛刷、放大镜,开始对现场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陆远亲自带队,走进了一户商贾之家。
宅院里,一切井然有序。院中的石榴树上果实累累,却不见一只鸟雀啄食。陆远伸手摸了摸树干,指尖捻起一点灰尘,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沙尘,很正常。”他自言自语。
推开正堂的门,一张八仙桌上,摆着西菜一汤,米饭还盛在碗里,旁边放着几双筷子,其中一双掉在了地上。
“陆哥,你看!”王大锤指着桌上的菜,“这盘醋溜鱼,上面的葱花还是绿的!”
陆远走上前,用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挑起一根葱花。葱花己经有些干瘪,但确实还保持着绿色。他又看了看那碗米饭,米粒,只是表面有些发干。
“这不对劲。”陆远眉头紧锁,“按照玉门关的气候,就算是在室内,三天时间,这碗饭早就该馊了,鱼肉也会开始腐坏,葱花更不可能还是绿色。”
“难道……难道他们是昨天才消失的?”王大锤猜测。
“不可能。”陆远断然否定,“信使回报,三天前城里就是空的。而且你看,”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蜘蛛网,“上面积的灰尘,至少有三五天的量了。”
一个正在角落里勘察的格物科吏员也报告道:“大人,这户人家的水缸是满的,但缸底没有沉淀物,水质清冽,不像是几天没人打理的样子。”
“后院的马厩里,草料堆得整整齐齐,但没有马粪,连气味都没有。”
“兵器架上的刀剑没有一丝锈迹,擦拭得锃亮。”
一条条汇报汇总到陆远这里,却让他心中的迷雾越来越浓。
这些线索,彼此矛盾,完全无法构成一个合理的逻辑链。
食物没有腐坏,说明人是近期消失的。但蛛网上的灰尘和清冽的水质,又说明这里己经空置了数日。
秦红拂那边也毫无进展。她走遍了城中被认为是“阴气”最重的几个地方——府衙大牢、城隍庙、乱葬岗,结果都一样。
“就像被彻底清洗过一样。”秦红拂走到陆远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挫败,“任何与‘人’有关的痕迹,全都被抹掉了。这己经不是简单的诡术了,这更像是……某种规则层面的抹除。”
“规则……”陆远咀嚼着这个词,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慢慢淹没了他。
千面人再疯狂,他的手段终究有迹可循。他的诡力来源于人性,他的杀人手法基于物理或化学。陆远可以用逻辑去剖析,用科学去破解。
可眼前这座城,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
它只是静静地存在着,用一种绝对的、无法理解的“事实”,来挑战陆远引以为傲的整个知识体系。
这是一种智力上的碾压。
时间一天天过去。
队伍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
最初的严谨和专业,渐渐被茫然和恐惧所取代。格物科的吏员们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机械地执行着陆远的命令,他们从小接受的“天地君亲师”的世界观,和在格物科中学到的“格物致知”的理念,在这座空城面前,被撞得粉碎。
“大人……我们会不会也……就这么消失了?”一个年轻的吏员终于忍不住,颤声问道。
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激起了涟漪。
王大锤一反常态地没有去呵斥,他只是烦躁地用刀鞘敲打着自己的掌心,发出“啪啪”的闷响。
连秦红拂,都时常望着天空出神,她感觉自己的“道”,也在这里走入了绝境。
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集到了陆远一个人身上。
他己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将沙州城的地图铺在地上,上面用朱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记号,但无论他怎么推演,最终的结果都是一个死胡同。
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挫败。
这天傍晚,陆远独自一人,走上了沙州城的城楼。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戈壁滩上的风,带着一种亘古的荒凉,吹拂着他有些凌乱的鬓角。
他俯瞰着脚下这座巨大的、静止的城市。
街道、房屋、店铺、角楼……一切都清晰可见,结构分明。就像一具制作精美的尸体,你可以研究它的骨骼,它的肌肉,但你永远无法知道,它的灵魂去了哪里。
或许,那些老臣是对的。
这真的是神罚。
是一种超越了凡人理解极限的、属于更高维度存在的……伟力。
自己的“格物之学”,在这股力量面前,可笑而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