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个浸在水盆里的、简陋却又玄妙的木块模型上。
那不是一个模型,那是数十万润州百姓活下去的希望。
刘文辉的脸上,震惊、狂喜、羞愧等神色交替闪过。
他猛地一拍大腿,肥胖的身体竟是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敏捷,对着陆远深深一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大人真乃神人也!下官……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多有怠慢,还请大人恕罪!从此刻起,这润州府上下,从我刘文辉到最后一个衙役,皆听凭大人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把事情办好就行。”陆远将他扶起,脸上没有半点得意。
他的大脑,己经从“理论验证”阶段,切换到了“项目执行”模式。
他转身,回到那巨大的地图前,声音变得冷静而急促。
“刘知府。”
“下官在!”
“即刻以钦差之名,发布三道告示。第一,全州征集所有木工、铁匠、绳匠,不论身份,不问过往,只要有一技之长,立刻到府衙报到。管饭,管住,工钱按平日三倍发放。若有人敢在此国难当头之际囤积居奇、怠慢不前,以通敌论处,斩!”
“第二,征集全州所有民夫壮丁,分三班轮换,日夜不休。所有参与治水之人,每日可领双份口粮,其家人由官府统一安置照料。若有临阵脱逃、煽动闹事者,斩!”
“第三,向全城百姓说明本官的治水之策,要用最简单的话讲明白,能救他们的不是龙王,而是他们自己的双手。稳定民心,压制流言,若有妖言惑众者,斩!”
连续三个“斩”字,杀气腾腾,让在场所有官员都心头一凛。他们这才想起,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手里握着的,可是能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是!下官立刻去办!”刘文辉领命,一路小跑着冲了出去,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陆远又看向那名水利官:“张主事。”
“下……下官在!”
“你立刻带领所有懂水利、会测绘的人,去我标记的那几个地点,实地勘测水文,计算水深、流速、河床地质。我要最精确的数据,半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是!”
“王大锤!”
“在呢,陆哥!”王大锤挺起胸膛,满脸兴奋,终于轮到他了。
“你带一队禁军,去城中各处木材行、船行,还有那些被淹了一半的富户宅邸。征集木料!登记造册,写下欠条,日后由朝廷统一补偿。但若有不从者……”
“俺明白!”王大锤嘿嘿一笑,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爆豆般的声响,“俺会好好跟他们‘讲道理’的。”
指令一条条发出,原本乱成一锅粥的润州府衙,瞬间高效地运转起来。
秦红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见过统领千军的将军,也见过运筹帷幄的宰相,但从未见过像陆远这样的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首指核心,每一个命令,都精准高效,仿佛整座城市的运行脉络,都在他的脑中清晰可见。
这是一种与“诡力”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源于极致理性和知识的……掌控力。
然而,计划进行到最关键的一环时,却遇到了最大的阻碍。
木料,大量的木料。
仅仅靠城中搜集,远远不够建造那几十座巨大的沉箱。
陆远真正的目标,是停泊在下游,因洪水而拥堵在此,排成长龙的那数百艘漕运官船。
每一艘船,都是由上好的木材打造,拆了它们,足以建造一支沉箱大军。
当陆远的命令传到下游的漕运船队时,意料之中的,他被拒绝了。
不到一个时辰,江南漕运总督孙敬明,便带着一大群护卫,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润州府衙。
“陆远!你好大的胆子!”孙敬明一进门,便指着陆远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可知这些漕船上装的是什么?是运往京城的丝绸、茶叶、瓷器!是维系我大唐经济的命脉!你一个区区大理寺少卿,竟敢打漕船的主意,你是想造反吗?!”
陆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在图纸上完善着一个连接处的细节,只是淡淡地说道:“孙大人,我再说一遍,我现在的身份是钦差。我奉旨治水,有权征用江南一切物资。你的船,也在其中。”
“放屁!”孙敬明气得爆了粗口,“钦差就能为所欲为吗?漕运系统首属户部与中书省,你大理寺管不着!本官这就上奏陛下,弹劾你擅权妄为,祸乱江南!”
“弹劾我?”陆远终于停下了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可以。从润州到京城,快马加急,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十天。十天后,陛下的旨意或许能到。但到那时,你看到的,就不是一座被淹的润州城,而是一片能养鱼的润州湖了。你的船,你的丝绸茶叶,也正好可以给龙王爷当陪葬。”
“你……”孙敬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陆远站起身,一步步向他走去。他个子不算高大,但那股迫人的气势,却让身材高大的孙敬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孙大人,我给你算一笔账。”陆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你这几百艘船的货物,价值几何?一百万贯?两百万贯?很多,确实是国之命脉。但是,润州下游,是江南最富庶的鱼米之乡,有良田百万亩,百姓近百万。若是洪水继续南下,这百万良田尽毁,百万百姓流离失所,这个损失,又是多少钱?”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点到孙敬明的鼻子上。
“到那时,陛下震怒,追查下来。你孙大人,坐拥数百艘船,却对滔天洪水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百万子民陷入绝境。一个‘见死不救,贻误军机’的罪名,你猜猜,够不够让你这颗二品大员的脑袋,搬上几次家?”
“你……你这是在威胁本官!”孙敬明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我不是在威胁你,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陆远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些,“选择一,你继续守着你的船,赌我治水失败。然后,你带着你的万贯家财,跟我的人头一起,去给陛下当交代。选择二,你把船拆了,帮我一起救人。治水成功,你孙大人是顾全大局、深明大义的功臣。陛下非但不会怪罪,反而会嘉奖你。这道选择题,很难做吗?”
大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陆远这番软硬兼施、层层递进的话术给镇住了。
他没有拔剑,没有咆哮,却用最冰冷的逻辑和最赤裸的利害关系,将孙敬明逼到了悬崖边上。
秦红拂抱着剑,倚在门边。她看着陆远,忽然觉得,这世上最锋利的武器,或许不是她手中的剑,而是这个男人的舌头和大脑。
斩诡司的行事准则,向来是力量对力量,用更强的“诡力”去摧毁弱的。而陆远,却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规则”在战斗。
孙敬明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陆远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知道自己今天碰上了硬茬。
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官场里的那些老油条,他软硬不吃,只认死理。
“好……好……”孙敬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本官……本官就信你一次!若是治水失败,本官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让你陪葬!”
“随时恭候。”陆远转身走回桌案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王大锤,带孙大人去‘借’船。记得,态度好点,毕竟是孙大人‘主动’支援我们的。”
王大锤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对着孙敬明做了个“请”的手势:“孙大人,这边请?咱们好好合计合计,先从哪艘船的甲板开始拆比较顺手?”
孙敬明看着王大锤那砂锅大的拳头,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最终只能狠狠一甩袖子,屈辱地跟了上去。
最大的障碍,被清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