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疗养中心的晨光,是穿过昂贵防菌玻璃和智能光感百叶,精心调配过的稀薄金箔。
它均匀地洒在套房纤尘不染的纯白羊毛地毯上,落在几案上那束被冷光保鲜的蓝鸢尾上,却无法驱散空气里顽固残留的消毒剂气味和……无形无质的压抑。
夏栀僵立在距离病床几步远的阴影里。晨光只吝啬地勾勒出她单薄模糊的轮廓,如同墙角一件被遗忘的摆设。她看着中央那张宽大病床上的人影,感觉自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能看清一切,却又被强行剥离在外。
沈砚被妥善安置,重新陷在厚实柔软的靠枕与被褥的支撑里,维持着一个在专业医护人员眼中绝对安全舒适的仰卧姿势。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剧痛风暴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乏,拖拽着他的意识沉向更幽暗的水底。浓密的眼睫沉沉覆盖着,只在下眼睑处投下更深的青黑色阴影。
氧气面罩下的呼吸浅而促,偶尔一个稍长的吸气会带出一丝令人揪心的湿颤。穿着雪白无菌服的护士小姐动作轻若羽毛,熟练地调整着输液管路的流速,检测着各种精密传感器传来的数据。她的专业和无声,将夏栀彻底挡在了那张病床之外。
“夏小姐,”护士小姐抬起头,声音是恰如其分的礼貌温和,如同清晨第一缕无害的微风
“沈先生情况己经相对平稳。体温三十八度二,虽然还有低烧,但较昨夜己有下降趋势,炎症暂时控制在预期阈值内。一小时前刚刚注入的营养液和止痛泵会持续生效。”
她顿了顿,目光在夏栀苍白的脸上停顿半秒,继续道,“医生嘱咐,上午核心任务是静养。监测仪器会全程记录,如有异常阈值波动,系统会自动告警。您可以在外间客厅稍作休息。”
休息?
夏栀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
她看着护士小姐那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轻柔地整理着沈砚额角的碎发,那动作自然得如同照顾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而她,作为那个被“钦点”、被强制赋予“全权负责”名号的人,却只能像个多余又尴尬的影子,被隔离在专业壁垒之外。
昨夜那短暂的、生死交织的瞬间,那只冰冷得刺骨又虚弱得颤抖的手……像一场骤雨过后湖面不真实的倒影,在冰冷的晨光下迅速褪色、消散。
现实更锐利地横亘在眼前:他的世界,由金钱和技术构筑的精密堡垒,从未真正向她打开过任何缝隙。
她的存在,价值几何?恐怕……只在于那份“特殊”的“止痛”作用?在他昨夜痛得无法忍受时,作为一个不至于引发“神经排斥”的、活体的、可供临时抓握的“把手”?
“核心贴身照护”——陈峰宣读命令时的冰冷语调再次回响在耳边。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被利用的冰凉,细细密密地渗入了昨夜残存的一丝动摇。
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脚步无声地退开,重新将自己沉入角落那张冰冷坚硬的长沙发椅中。
沙发宽大而考究,丝绒表面在阴影里呈现出冰冷的藏青色,没有一丝人的热气,只有空洞的奢侈。
她将那个空瘪、污损痕迹明显、与这里环境格格不入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边缘磨破的布料,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的东西。
时间再次变得粘稠而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极低微嗡鸣,以及沈砚氧气面罩下那始终带着沉闷湿音的呼吸规律地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数分钟,也许是大半小时。
套间外门传来极其轻微的开启声,并非来自病床所在的里间。夏栀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是陈峰。
他换上了一身铁灰色剪裁考究的西装,步履无声,如同一把刚擦亮的、准备执行任务的冷兵器。
他没有看向夏栀,径首绕过宽敞的休息区,走向病床所在的套间门口。那里早有另一名同样神情精悍的西装下属在安静等候。
病房门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陈峰侧身闪入。门很快被里面的人带上,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只有极低的、如同加密电报般的快速交谈声隐约传出来,破碎的几个音节落入夏栀耳中,带着一种冷酷的商业逻辑。
“……目标初步筛选……三家……对冲风险……评估报告下午……”
“…境外账户波动…需进一步…”
“……并购案时间表压缩到极限……”
商机。风险。时间表。并购案。
每一个词汇都冰冷、坚硬,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与病床上那个连自主呼吸都带着沉重杂音的苍白躯体形成了荒诞到极致的割裂感。
原来,即使昏迷,即使挣扎在剧痛的边缘,属于“沈先生”庞大的商业帝国和利益网络,依旧一刻不停地、精密而冷酷地运转着。
陈峰带来的不是探望,是汇报,是榨取躺在那里的人最后一丝可利用价值来维持齿轮的咬合。
夏栀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不是来自空调,而是来自那个被隔绝在门后的、冰冷坚硬的现实世界。
那个世界运转的规则,残酷而高效,健康或病痛,在其面前都不过是可利用或需克服的变量。沈砚是其中的棋手,也是最重要的筹码。而她……
门再次打开。陈峰步出,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张公事公办、毫无破绽的面具。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角落的夏栀身上,锐利如同手术刀。
“夏小姐。”他稳步走近,递过来一个薄薄的、质感光滑的银灰色平板电脑,边缘在冷光下折射出冰凌般的光泽。
“这是颐和医疗中心系统为您生成的沈先生康复期间详尽照护流程与注意事项,以及本层特定区域内的生活服务权限指南。请务必仔细阅读,严格遵照执行。”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个字都清晰可闻,“沈先生的康复不容丝毫差错。您的职责,是执行者。理解?”
是命令。是划定的界限。是冰冷的任务说明书。
夏栀沉默地接过那台冰冷的平板。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芒映在她脸上,没有温度。上面繁复的操作流程、专业的术语、精确到分秒的时间表……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清晰地标注出她在这个囚笼里的位置——一个最外层、最末端的、名为“贴身照护”的、可替换的零件。
“明白。”她低低应声。喉咙干涩,嗓音嘶哑。
陈峰颔首,似乎无意再多言。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迈步前的瞬间,仿佛想起什么,又顿住脚步,侧头瞥了夏栀一眼,目光在她紧抱着的破旧帆布包上极快地一扫而过。
“中心会保障您的一切生活所需。”他淡淡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任何个人物品的匮乏,都可以联系生活管家。无需保留无用的东西。”
话落,他不再停留,带着保镖消失在门外。厚重的隔音门无声闭合,将那一丝不属于这里的审视和冰冷彻底隔绝。
房间重归死寂。
夏栀抱着那个冰冷的平板,站在空旷的房间中央,像一个被遗弃在华丽舞台上的道具。怀里那个属于她的旧帆布包,此刻突兀地硌着她冰冷的手臂。
她缓缓低下头,没有去看平板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条目。指尖隔着帆布包的粗糙布料,能清晰地触摸到里面那团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医院欠费单。票据的边缘坚硬而粗糙。
五百万。
一个微小的数字。
指尖的温度似乎比怀里的平板还要低上几分。她目光空洞地投向病床的方向,越过那些昂贵的仪器和舒适的布置,穿过那片无形的距离,落在沈砚苍白安静、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风暴之后的疲惫中的侧脸上。
一种尖锐的清醒,如同淬毒的冰凌,猝不及防地扎穿了昨夜那短暂的、动摇的迷雾。
执行者。零件。止痛剂。这些冰冷精准的标签,才是她被锁在这个奢华囚笼里的真实注脚。那一点点的、几乎被她自己放大出来的“悲悯”或“靠近”,在现实冰冷的铁壁前,显得如此轻飘可笑。
那张安静的、苍白的、仿佛饱受苦难的睡颜之下,锁着一个怎样精密、强大、又冷酷的灵魂?
一个能在身体濒临崩塌边缘时,依旧精准下达指令,决定她的去留与作用的人。一个世界坍塌时,他的庞大帝国却依旧冷血运转的人。他昨夜那一点本能的靠近……究竟是脆弱,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掌控?
夏栀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怀里的帆布包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暖?她几乎想冷笑出声,却发现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己消失。
在这片奢侈的纯白里,只有一种东西在无声弥漫、愈发清晰——
冷。刻骨铭心的冷。被利用的工具感,被明码标价的存在感,被无形锁链牢牢束缚的窒息感。
而那一点昨夜挣扎着从坚冰下透出的微光,终究敌不过这场精心设计的寒潮。
她抱着平板,抱着那个破旧的包,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缓缓退回到墙角那张巨大冰冷的沙发椅中,重新将自己埋进那片奢侈的阴影里。
唯有沈砚氧气面罩下那带着湿闷杂音的呼吸声,和着电子仪器冰冷单调的蜂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均匀地低回着。像是在为这无言的囚笼,敲击着恒定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