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蓝白色电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最后一次狠狠噬咬在裴珩剧烈抽搐的躯体上。那股足以撕裂神经的剧痛和麻痹,混合着药物带来的沉重眩晕,像两股粘稠的黑色沥青,彻底浇熄了他最后爆发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的疯狂嘶吼。
“晚晚——!!!”
那泣血般的名字,余音如同碎裂的冰棱,还残留在死寂的隔离室里,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和毁灭感。
身体彻底下去,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败皮囊,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束缚床上。手腕脚踝的皮带和脖子上的固定圈,深深勒进皮肉,留下紫红的淤痕和血印。额角的冷汗混着灰尘,沿着扭曲狰狞的脸颊滑落,滴在惨白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双曾睥睨千军、也曾短暂为她融化过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赤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瞳孔深处,最后凝固的影像,是晃动水波下,林晚那双下沉的、盛满了无边绝望和冰冷恨意的眼睛。
然后,是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粘稠窒息的黑暗。
……
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时间仿佛己经过去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
脑中的剧痛依旧如同钝刀在反复切割,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抽痛。但那种灭顶的疯狂和足以撕裂灵魂的悔恨,被更大剂量的药物强行镇压了下去,变成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依旧被牢牢束缚在冰冷的床上。隔离室里惨白的光线恒定不变,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只有角落里那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眼睛”,无声地、冷酷地记录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白皮鼠”每天会带着那个推金属小车的女人进来两次。检查,记录,注射。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带来更深沉的昏沉和一种灵魂被剥离躯壳的空茫感。
裴珩不再嘶吼,不再挣扎。他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任由摆布。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大部分时间只是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只是偶尔,当“白皮鼠”用那种审视异类的目光扫过他,或是记录本上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时,那死寂的眼底深处,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寒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冷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需要活着。必须活着。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深渊中唯一一块坚硬的礁石,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沉沦。晚晚……晚晚可能还活着!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他要去找到她!他必须找到她!用尽一切代价!
这个信念,是支撑他在这片精神炼狱中唯一的精神支柱。至于找到之后要如何……赎罪?祈求原谅?或者只是远远再看她一眼?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滔天的悔恨和罪孽感,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让他不敢细想。但“找到她”这个目标本身,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他开始强迫自己观察。用这具被药物麻痹、被电击摧残过的身体,所能调动的全部残余感知力。
他观察“白皮鼠”每次操作那个发光扁平妖物(后来他模糊地听到“平板电脑”这个词)的动作规律。观察那些深蓝制服换班的时间和路线。观察那个金属小推车上摆放的各种瓶罐的形状和标签上的奇怪符号(他看不懂,但努力记忆)。他甚至观察角落里那只“眼睛”红光闪烁的微弱频率变化。
像一个被关在铁笼里的濒死野兽,用最后的本能,舔舐着伤口,同时用冰冷的目光,一寸寸丈量着囚笼的每一根栅栏,寻找着最细微的、可能存在的缝隙。
这天,“白皮鼠”带着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些、穿着同样白衣(但颜色略浅)的女人走了进来。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小药杯和一杯水。
“张医生,今天我来给7号送药和记录基础体征。”年轻女人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刚出校门的拘谨和好奇。
“嗯,小周,仔细点。这个病人情况特殊,情绪极端不稳定,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和妄想症,尤其是对那个古墓相关的东西反应异常激烈。” “白皮鼠”张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地叮嘱,同时警惕地瞥了一眼床上如同死尸般的裴珩。“记录完体征就出来,不要多做停留。约束带绝对不能松。”
“知道了,张医生。”小周护士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靠近床边。
裴珩依旧闭着眼,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陷入了深度昏睡。只有被子下,那被束缚带勒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小周护士按照流程,先是检查了一下束缚带的情况,确认牢固。然后拿出一个夹着纸板的夹子,开始记录裴珩的呼吸、脉搏(她拿起一个末端连着细线的银色小夹子,夹在裴珩被固定住的手指上,夹子上一个小屏幕跳动着数字)。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记录完,她拿起托盘上的药杯和水杯。药是几颗颜色各异的药丸。
“7号?裴先生?吃药了。”小周护士轻声唤道,声音在安静的隔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珩毫无反应。
小周护士犹豫了一下,又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裴先生?该吃药了。”
床上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如同沉睡的雕像。
小周护士有些无措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张医生。张医生皱皱眉,示意她再试试。
小周护士只好伸出手,轻轻推了推裴珩被束缚住的肩膀:“裴先生?醒醒,吃药了。”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裴珩肩膀的瞬间!
那双一首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和疯狂,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沉寂千年的古井,幽暗、冰冷,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首首地看向小周护士!
小周护士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水杯差点脱手!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心脏狂跳,脸色瞬间发白。
“你……”裴珩开口了,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药物作用而异常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锈铁,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叫小周?”
小周护士惊魂未定,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失态,强作镇定:“是……是的。裴先生,你醒了就好,该吃药了。”
裴珩的目光没有离开她年轻而略显惊慌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压垮灵魂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小周,”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你……可曾见过一个女子?她……名唤林晚。”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舌尖似乎带着千斤重担,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难以言说的苦涩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林晚?”小周护士愣了一下,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没……没有。裴先生,这里是医院,我们只负责照顾病人,不……不登记访客信息的。” 她有些紧张,觉得这个病人的妄想症又发作了。
“她……”裴珩的目光微微涣散了一瞬,仿佛穿透了小周护士,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幻影,“……她生得……与常人不同。眼神很亮,带着倔强……有时会穿一件印着‘高考必胜’的奇怪衣衫……”
“高考?”小周护士捕捉到这个熟悉的词语,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是更深的怜悯,“裴先生,你说的是参加高考的学生吧?高考……是每年六月初全国统一的升学考试啊。穿那种T恤的学生,这几天街上到处都是。” 她语气温和,带着开导精神病人的耐心,“你是不是……在哪里看到过新闻或者照片?产生了一些联想?”
高考?六月初?升学考试?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裴珩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澜。他混乱的记忆碎片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模糊的线索——林晚冲出那个被称作“考场”的地方,穿着印字的衣衫,奔向一辆巨大的、发出刺耳声响的黄色怪物……然后,是黑暗。
原来……那叫高考?是她所在世界的……大事?
“她……很重要。”裴珩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与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沉重的气场形成诡异的反差,“帮我……找到她。告诉我……哪里……能找到她?” 他那双被束缚住的手,极其轻微地试图抬起,却又被皮带死死勒住,只能徒劳地牵动了一下肌肉。
小周护士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恳求,心头莫名一酸。这个被诊断为极度危险、狂暴的精神病人,此刻看起来却像一头受了致命伤、被困在陷阱里哀鸣的孤狼。她想起张医生反复强调的“妄想症”、“攻击倾向”,强行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同情。
“裴先生,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息,配合治疗。”她避开了裴珩的问题,拿起药杯和水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冷静,“来,先把药吃了。等你的病情稳定了,医生会评估你是否能……”
“哪里能找到她?”裴珩打断了她,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锁住小周护士,里面的恳求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所取代!仿佛刚才的卑微只是错觉,这才是他骨子里的底色。
小周护士被他骤然转变的气势慑住,端着水杯的手微微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小周!你在磨蹭什么!”门口传来张医生严厉而不耐烦的催促,“记录完就出来!不要跟他多说话!”
这声催促如同救星,小周护士如蒙大赦,慌忙将药杯和水杯放在床头的小平台上:“药……药放在这里了。裴先生,你……你记得吃。”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开,快步走向门口,不敢再看床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眼睛。
厚重的金属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内外。
隔离室里恢复了死寂。只有角落里那只“眼睛”,红光依旧恒定地闪烁着。
裴珩的目光缓缓移向床头小平台上那杯水和几颗色彩鲜艳的药丸。死寂的眼底,那丝如同玄冰般的冷光再次一闪而过。
高考……六月初……到处都是……
这些破碎的信息,在他被药物麻痹、被悔恨啃噬的大脑里艰难地碰撞、组合。如同一盏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的孤灯,虽然微弱,却为他指明了唯一的方向。
他必须出去。
不惜一切代价。
药物带来的沉重麻木感如同粘稠的泥沼,拖拽着意识不断下坠。裴珩强行抵抗着,用那近乎被碾碎的意志力,死死抓住“高考”、“林晚”这几个字眼带来的微弱光亮。他需要保持一丝清醒,等待时机。
时间在隔离室恒定的惨白光线中缓慢流逝,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金属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只有小周护士一个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新的药和水。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上次更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似乎没休息好,神情也有些恍惚和低落。
“裴先生,该吃药了。”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一种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疲惫。她像完成任务一样,检查束缚带,记录体征,然后拿起药杯和水杯,准备像上次一样放下就走。
就在她俯身将水杯放在床头平台的瞬间!
一首如同死尸般安静的裴珩,毫无征兆地猛地抬起了头!
脖子上的固定圈限制了他的动作幅度,但这个突然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爆发力!他的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死寂,而是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急剧收缩,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呃……嗬……药……毒……他们……要害我……”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的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被束缚的西肢拼命挣扎,皮带勒进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突如其来的、极其逼真的“药物中毒”反应,把小周护士吓得魂飞魄散!她“啊”地尖叫一声,手中的药杯和水杯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和药丸撒了一地!
“裴先生!你怎么了?!张医生!张医生快来啊!”小周护士惊恐万状,看着床上那个痛苦抽搐、状若癫狂的身影,吓得连连后退,手足无措。她完全忘记了张医生关于“攻击倾向”的警告,此刻裴珩的表现,更像是药物产生了可怕的副作用,濒临死亡!
“毒……晚晚……救……”裴珩的嘶吼更加凄厉,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仿佛真的在承受着非人的剧痛,眼角甚至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厚重的金属门被猛地撞开!张医生带着两个深蓝制服的壮汉冲了进来!看到室内的景象,张医生脸色大变:“怎么回事?!”
“不……不知道!他突然就这样了!像……像中毒了!”小周护士带着哭腔喊道,指着地上散落的药丸和水渍,语无伦次,“他说……说药有毒!要害他!”
“胡说!这是常规药物!”张医生又惊又怒,快步冲到床边,想检查裴珩的状况。他本能地俯下身,伸手想去探裴珩的颈动脉。
就在张医生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裴珩颈部的刹那!
那双因“痛苦”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里面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片冰冷刺骨、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杀意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被束缚在身侧的右手,五指猛地张开!用尽这具虚弱身体所能爆发出的、仅存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狠狠抓向张医生白大褂胸口的口袋!
“嗤啦——!”
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
张医生只觉得胸口一凉,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魂飞天外,下意识地猛然后退!裴珩的手指如同铁钩,精准地勾住了他口袋里插着的那支……触控笔!连同口袋里一个硬硬的、方形的、带着金属冰冷触感的小东西,一起被猛地拽了出来!
“抓住他!”张医生惊骇欲绝地嘶吼!
两个深蓝制服反应极快,立刻扑了上来!
裴珩根本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被自己手指勾出来的那个方形金属小物件上——那是一部手机!张医生的手机!屏幕在拉扯中亮了起来!
他用被束缚带勒得鲜血淋漓的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和难以想象的灵活,狠狠戳向那亮起的屏幕!目标只有一个——那个绿色的、画着白色电话听筒的图标!
“嘟——嘟——”
免提模式瞬间开启!单调的拨号音在死寂的隔离室里突兀地响起!
“按住他!抢手机!”张医生目眦欲裂!
两个壮汉的手如同铁钳般,眼看就要抓住裴珩的手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裴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吓傻了的小周护士!用尽全身力气,将最后残存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混合着那单调的拨号音,狠狠砸向她:
“晚晚!林晚——!告诉她!裴珩——回来了——!!!”
这声嘶吼,带着穿越千年的悔恨、绝望和一种焚尽一切的执念,如同最后的绝响,震得整个隔离室嗡嗡作响!
小周护士被他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疯狂和绝望彻底震慑,大脑一片空白!那句“林晚”、“裴珩回来了”,如同魔咒般狠狠凿进了她的意识深处!
与此同时,两个深蓝制服壮汉的铁钳大手,终于狠狠抓住了裴珩的手臂和肩膀!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另一只手粗暴地抢夺他死死攥着的手机!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从裴珩口中喷溅而出!如同盛开的绝望之花,喷洒在惨白的床单上,溅在深蓝制服的衣袖上,也溅在了那部被抢夺中滑落的手机屏幕上。
他眼中的疯狂和锐利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死寂。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下去。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鲜血从手腕脚踝处缓缓渗出。
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碎裂。那单调的“嘟——嘟——”拨号音,还在固执地响着,在这充斥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隔离室里,显得无比诡异和凄凉。
小周护士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床上那个瞬间失去所有生息、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又看了看地上那部还在发出声音的碎裂手机,以及屏幕上沾染的、刺目的鲜血。那句如同来自地狱的嘶吼——“晚晚!林晚——!告诉她!裴珩——回来了——!!!”——还在她耳边疯狂回荡,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张医生惊魂未定地捂着被撕破的口袋,看着地上碎裂的手机和床上奄奄一息的裴珩,脸色铁青,对着门外怒吼:“快!镇静剂!强心针!抢救!不能让他死了!通知保卫科!一级警戒!”
隔离室里瞬间乱成一团。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失魂落魄的小周护士,悄悄退出了房间。她靠在冰冷走廊的墙壁上,心脏还在狂跳,手脚冰凉。她颤抖着,从自己护士服的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一部粉色的、贴着卡通贴纸的智能机。
屏幕解锁。她点开浏览器,手指因为后怕和一种莫名的悸动而剧烈颤抖着。
在搜索框里,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地输入了那个被鲜血浸透的名字:
林 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