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回到……被卡车撞飞的前一秒？
巨大的不真实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青春洋溢、带着高考后狂喜或解脱的脸庞，是那么陌生又遥远。身上，还是那件印着“高考必胜”的白色T恤，牛仔裤，运动鞋。掌心被粗糙路面擦破的伤口，正火辣辣地疼。
这不是梦。那冰冷刺骨的湖水，那绝望的窒息，那刻骨的屈辱和恨意……才是梦吗？
“晚晚？你说话啊！别吓妈妈！”林女士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摇晃着我。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反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仿佛抓住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浮木。
“没……没事。”我终于挤出了两个沙哑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女士松了一口气，眼泪却流得更凶，一把将我紧紧搂进怀里，拍着我的背，语无伦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我了！考完了就好，考完了就好！咱们回家！回家好好休息！考得怎么样都别想了，大不了咱们复读……”
复读……
这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闸门。
复读？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时空里，连“复读”都是一种奢侈的妄想。一张相似的脸，就可以决定你生不如死的命运。
裴珩……
谢云归……
“替她暖暖水……”
冰冷彻骨的恨意，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间从心脏最深处疯长出来，缠绕住我的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几乎让我呕吐的痉挛。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涌上喉头。
我猛地推开林女士的怀抱，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有那冰冷的湖水、那绝望的坠落、那冷酷无情的目光和话语，在脑海中反复重演。
“晚晚！你怎么了？是不是撞到哪里了？”林女士惊慌失措，又要来扶我。
我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用尽全身力气首起腰，强迫自己站稳。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我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妈，我没事。就是……吓着了。我们回家。”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一秒都不能。这喧嚣的、充满生机的人间烟火，此刻对我而言，却是最残忍的对比。
林女士见我神色异常，也不敢再多问，紧紧搀扶着我，拨开围观的人群，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自家小车。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地面上，脚下那真实的触感，却无法驱散骨髓深处残留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冰冷。
回到家，熟悉的、带着淡淡柠檬清洁剂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把自己反锁在小小的卧室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彻底脱力般滑坐在地。
阳光透过米色的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书桌上，还摊着没来得及收拾的高考复习资料，一支中性笔滚落在桌角。床头柜上，放着我用了三年的旧手机。
手机……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大脑！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手抓起那冰冷的金属方块。屏幕感应到我的触碰，亮了起来。屏保是高考前一天，我特意换上的“金榜题名”壁纸。
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我费力地滑动解锁。屏幕亮起，主界面上，各种APP的图标安静地排列着。就在我点开浏览器图标的瞬间——
“叮咚！”
一条新闻推送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同时一个加粗的标题，猝不及防地弹了出来，占据了整个屏幕的上半部分：
**【考古快讯】千年古墓惊世发现！北齐名将裴珩夫妇合葬棺开启，将军怀中紧抱神秘现代电子表！**
“嗡——！”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内同时振翅轰鸣！
裴珩……夫妇……合葬棺……现代电子表……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神经上！我死死盯着那个标题，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急剧收缩，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沸腾！
手指完全不受控制，带着剧烈的颤抖，狠狠戳向了那个标题！
屏幕跳转。加载的圆圈飞速旋转。
我的心跳，也跟着那旋转的圆圈，狂乱地搏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终于，页面加载完成。
一张占据了整个屏幕的高清照片，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我的视网膜！
幽深、晦暗、带着浓厚历史尘埃气息的墓室背景。巨大的石椁己经被打开。棺木之中，两具骸骨静静相依。
左侧的骸骨，身材高大，骨架粗壮，即便只剩枯骨，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属于武将的凛然气势。他身上覆盖着残破的、依稀能辨认出纹路的甲胄碎片。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是——在他交叠的白骨臂弯之间，在心脏位置的上方，赫然放置着一个与这千年古墓、与这腐朽骸骨格格不入的物件！
那是一只……再熟悉不过的、电子石英表！
廉价的黑色塑料表带己经风化断裂，只留下斑驳的痕迹。银白色的金属表壳也布满锈蚀和凹痕，但表盘上那深蓝色的底纹，以及表盘边缘那一圈熟悉的、磨损严重的银色刻度……我绝不会认错！
那是我高中三年，几乎从不离身的手表！是林女士在我十六岁生日时，用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我买的！表盘右下角，有一道细微的划痕，是我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的……
照片下方，是详细的新闻正文：
“……本次开启的北齐‘武威将军’裴珩及其夫人谢氏云归合葬棺，位于邙山南麓大型贵族墓葬群核心区域……裴珩骸骨保存相对完好，其姿态引人注目：双臂交叠环抱于胸前，怀中紧贴一造型奇特之金属器物……经现场文物专家初步鉴定，此物非玉非石，材质奇特，疑为某种精密计时装置，但其工艺风格与北齐乃至同时代任何己知器物皆迥然不同，极具研究价值……尤其令人费解者，是此物被放置于骸骨心脏位置，似被极度珍视……裴珩夫人谢云归骸骨位于其侧，保存状况较差……此神秘器物的来源与意义，成为本次发掘最大谜团……”
心脏位置……极度珍视……
这些冰冷的文字，此刻却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我的脑海。
裴珩……那个亲手将我推入冰湖、用我的生命去“暖水”的男人……他在抱着谁入葬？他怀中紧贴心脏的，是谁的遗物？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血腥味的讽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胃里再次翻江倒海，我捂住嘴，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就在这灭顶的眩晕和恶心感中，手机屏幕顶端，又一条新的短信提示滑了下来。
发信人：未知号码。
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像淬了毒的匕首，再次狠狠捅进我的心窝：
“晚晚，我回来了。你在哪？——裴珩。”
裴珩……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这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像一道裹挟着地狱寒气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手机屏幕那微弱的光，此刻却刺得我眼睛生疼，每一个字都扭曲变形，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裴珩……回来了？
他也……回来了？！
那个名字，仅仅是看到，就足以让我的胃部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冰冷的湖水仿佛又一次从西面八方涌来，扼住我的呼吸，耳边清晰地回荡着那冷酷无情的声音：“晚晚，云归身子弱……你替她暖暖水……”
“呕——！”剧烈的干呕感再次翻涌而上，我死死捂住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T恤后背。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握不住。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怎么会有这个时代的联系方式？他找我做什么？难道……那冰冷的湖水和千年的时光，还不足以将那段扭曲的关系埋葬吗？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恨意，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猛地将手机反扣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那是什么沾染了瘟疫的秽物。
“晚晚？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开门让妈妈看看！”门外传来林女士焦急的拍门声和询问。她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担忧，却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我没事！妈！就是有点累！我睡会儿！”我朝着门外嘶喊，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恐惧。
门外安静了片刻，传来林女士不放心的叮嘱：“……那好，你好好休息，饭好了我叫你。别胡思乱想啊，考完了就过去了……”
听着她脚步声走远，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丝，但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那部被反扣在地板上的手机，屏幕朝下，像一只沉默蛰伏的怪兽。
裴珩……他回来了。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古墓的冰冷、比湖水的刺骨，更甚百倍。他要做什么？继续把我当成谢云归的替身？在这个时空里，继续那场荒谬绝伦的戏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碎裂开来。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泥浆，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冲撞：墓穴的冰冷黑暗，校场上漠然审视的目光，手臂中箭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暖意，谢云归那张与我酷似的、却精致娇贵得多的脸，还有……最后那冰冷刺骨的湖水，和他毫不犹豫推来的手……
“替她暖暖水……”
“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晚晚，我护你此生无虞……”
那些话语，甜蜜的、冷酷的，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不！绝不！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和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烧干了所有的恐惧和软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扭曲的清醒。
我凭什么还要被他掌控？凭什么还要在那个名字的阴影下苟延残喘？凭什么还要为一个亲手将我推向死亡的男人，再付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在那个弱肉强食、人命如草的时空里，我卑微如尘，无力反抗。但这里，是我的世界！是2025年！这里没有生杀予夺的将军，没有需要“暖水”的娇贵小姐！这里有法律，有秩序，有我熟悉的一切！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淡淡柠檬香和夏日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力量感。我伸出手，指尖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重新抓住了那部冰冷的手机。
屏幕解锁。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如同毒蛇的信子，依旧停留在通知栏顶端。
“晚晚，我回来了。你在哪？——裴珩。”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我的眼睛里。
我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狠狠地、精准地点在了那条短信上！长按！屏幕上跳出了选项菜单。
指尖悬停在那个血红色的【删除】选项上方，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翻腾的恨意和一种即将斩断枷锁的决绝。
然后，重重按下！
血红色的【删除】确认框弹出。
指尖再次落下，带着千钧之力！
“唰——”
那条承载着千年冰冷、带着地狱气息的短信，瞬间从屏幕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屏幕上，只剩下干净的壁纸和APP图标。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地板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积压在胸腔里，混杂着古墓腐朽气息、湖水腥味和刻骨恨意的浊气，仿佛也被彻底吐了出去。身体里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但随之涌上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轻微眩晕的清明。
结束了。
都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