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晒药场的日光淌过指尖青瓷碟,将车前子映成半透明的碧玉。我指尖捻着药草,心思却飘向将军府那株缠绕回廊的紫藤——她总爱赤足坐在藤下逗弄蝎蛊,阳光烙在她伶仃脚踝上,像给蜜色玉石嵌了金边。
初遇那日,她正在将军府荷花池旁烤锦鲤,脸上还蹭了几道炭灰,但扭头那一瞬明亮的眼睛还是印在了我的心上。她竟能驱使蝎子为她运送调料罐,真是个奇妙的姑娘,她身上一定还有好多自己不知道的惊喜。
世人只见她袖出百蛊的荒诞,我独爱剖开荒诞见赤诚。她拆解尸毒的手法精妙如庖丁解牛;给贫童诊脉时,蜡黄小脸映在她眸中胜过千金药方;甚至伙房炭火烤焦的糊饼,她也能掰出朵金丝菊递给饿哭的小乞丐。
母亲常说赵家男儿当如白芷,温润克己。可白芷镇不住我胸腔里那头因她苏醒的兽:它会咬住心跳当她攀折高枝采药,会撕扯理智当她为萧焰吮吸毒血。尤其御赐婚旨抵达济世堂那夜——她捻碎薄荷叶掩饰发抖,我藏在晒药架后,看月光在她僵首的脊背上铺霜。指间当归根茎被捏出汁液,苦涩浸透指甲缝。多想捧住她双肩低语“莫怕”,然萧焰玄甲映月的剪影笼住她,我连影子都不配触碰。
连曦姑娘很好。杏眼澄澈如初春雨塘,采药时总先为我拂平山径碎石。当她借分拣甘草悄悄靠近,发间茉莉香拂过手背,我却想起楚萤裙裾沾的腥苦蛊涎——那才是我的鸩酒,饮之甘饴。
那次坠崖采药是我的私心。悬崖风啸如鬼哭,我故意踩松苔石,任由她惊惶扯住我衣袖下滑。锐石刺穿腿骨的剧痛里,竟尝出扭曲的快意——终于成了她眉间蹙起的涟漪!敷药时她指尖熨烫我皮肉,蝎纹银戒擦过绷带边缘,我咬破舌尖才抑住攥她入怀的妄念。萧焰掀帘探视时衣襟沾血,想必刚经历恶战,可他只需抬手拂开她额前碎发,就惹得她耳尖飞霞。而我腿伤渗血浸透床褥,只换她一句“赵太医忍忍”。
后来我总在晨昏把脉时那截伤骨。母亲抹泪问为何跛足难愈?其实伤痂早化淡红痕,可每当她俯身为我换药,馨暖吐息拂过膝头,我便鬼使神差收紧肌肉,任旧伤在绷带下伪作溃烂模样。那腐草般疼痛里开出罂粟——是她拧紧的眉头,是她调制的断续膏混着体香敷上皮肤,是她嘟囔“再不好就让金蚕蛊啃净腐肉”时发梢扫过我掌心。这偷来的朝夕,是饮鸩止渴的极乐。
连曦捧百合羹立于床畔,瓷匙轻叩碗沿:“太医尝尝?” 百合莹白如她纯真心意,可我舌尖翻涌的全是楚萤喂萧焰吞苦药时,指腹蹭过他唇角的刺目画面。舀一勺甜羹入口,喉间却似堵满黄连刺。她眼角期待的光渐渐黯下,我终究扯出温雅假面:“劳烦连姑娘,滋味甚好。” 那勺甜在她注视下变得腥重如铁,滑入胃袋沉甸甸坠着愧疚——我竟卑劣到用他人赤诚来祭奠自己无望的相思。
今晨巡诊路过济世堂,正撞见萧焰攥着她手腕涂膏药。巷口风卷落紫藤花如雨,她挣扎着骂他“莽夫”,眼角却弯成偷蜜的月牙。阳光劈开二人紧贴的身影,泼在我脚下生出寒潭般的暗影。握紧药箱的手太过用力,乌木镶边硬生生硌裂指甲,血珠渗出染透袖袋里的素帕——帕角绣着南疆萤火虫,那夜为她包扎掌心灼伤时偷藏的。
回府见案头《本草拾遗》翻至“蚀心草”篇,页边批注赫然是她的字迹:“情毒无解,唯焚心自渡”。忽有热流涌上眼眶。原来她早知我病入膏肓。撕碎药方掷向铜盆时,火舌吞没的字句皆化作心魔嘶吼:
为何先遇她的是萧焰?
为何我骨血里浸透这该死的温雅?
为何连将爱意说出口,都怕惊扰她半分从容?
...
母亲叩门送安神汤,见我伏案急问是否腿伤复发。我拭净颊边湿痕淡笑:“旧患罢了。” 烛火跃动在汤药涟漪里,恍惚映出她荡秋千的模样——裙袂飞扬如蝶,金铃银饰碰出清冽碎响。忽惊觉连曦发间木簪竟与她旧物相似,心头绞痛更甚。原来剜心刻骨的,不是得不到,而是甘作她星河里一粒微尘,连妒忌都需裹上君子糖衣。
药汤映我扭曲倒影:太医袍下困着渴爱的野兽,而锁住它的镣铐,是我亲手锻的温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