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蚀骨的冰冷。
那不是风雪带来的寒意，而是从身体最深处、从肩胛下那狰狞伤口里蔓延开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阴寒。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血管里、在骨髓中疯狂地噬咬、钻行，所过之处，带走所有温度，留下麻木和剧痛交织的恐怖感觉。
慕雪的意识在剧毒和剧痛的双重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随时可能彻底熄灭。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坍塌的屋顶露出的灰暗天空，跳动的篝火，陈平那张悲愤欲绝、沾满血污的脸，还有身下…黎长青那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好像要醒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电流，刺穿了慕雪几乎被毒液冻结的神经。
不…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不能让他分心…更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为他挡了这一刀…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爆发出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
她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尖锐的剧痛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这自残般的刺激，如同强心针，让她即将涣散的神智猛地一清！
就是现在！
慕雪的手，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那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三支玄鹤金针，瞬间出现在她指间，针尖闪烁着寒芒，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胸前几处关乎生死的致命大穴！
噗！噗！噗！
细微的入肉声被淹没在风雪和庙内的嘈杂中。
金针入体！一股尖锐到极致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心脏！慕雪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但这以命搏命的“玄鹤锁心针”，终究是暂时发挥了作用！那疯狂攻向心脉的阴寒毒流，仿佛被几道无形的闸门强行阻截，蔓延的速度骤然减缓！虽然毒素仍在侵蚀，仍在破坏，但至少…她暂时不会立刻毒发身亡！争取到了宝贵的、也许是最后的时间！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巨大的痛苦让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伏在黎长青身上，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和心口的剧痛，如同刀割。
“公…公主！”陈平挣扎着想冲过来，却被门口再次涌上的死士死死缠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嘶吼。
慕雪没有回应，也无力回应。她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接下来的动作上。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摸索着伸向自己左肩胛下方——那柄淬毒的黑色匕首还深深地嵌在她的血肉之中，只留下一个狰狞的柄！
抓住它！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死亡的寒意。
出！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不出，毒素会源源不断地注入身体！出…那瞬间的剧痛和失血，很可能首接要了她的命！
没有选择！
慕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猛地一咬牙，五指死死扣住匕首的柄，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向外一拔！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让整个破庙内浴血厮杀的双方都为之动作一滞！
噗！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腥甜味的血箭，随着匕首的拔出，猛地从她后背的伤口处飙射而出！溅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微腐蚀声，冒着诡异的白烟！
剧痛！无法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慕雪的每一根神经！仿佛整个灵魂都被这一下撕裂了！她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弹动了一下，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深渊急速坠落……
不…还不能…昏过去…
残存的一丝意念，如同风中残烛，死死拽住了那即将沉沦的意识。
药…给…他…
慕雪的手，凭借着最后的本能和顽强的意志，颤抖着、摸索着伸向自己腰间那个装着救命药丸的皮囊。她的动作笨拙而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指尖触碰到皮囊粗糙的表面，却几次都无力解开系绳。
终于…解开了…
她摸索着，掏出里面仅剩的、最后三粒气味辛辣的解毒丸。这药丸虽不能解赤蝎剧毒，却能固本培元，压制毒性，吊住性命！
她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让自己能看到黎长青的脸。他依旧昏迷，但眉头皱得更紧，嘴唇干裂乌紫，呼吸微弱而灼热，显然体内的赤蝎毒也在疯狂反扑。
慕雪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拨开他干裂的嘴唇。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三粒珍贵的、还带着她掌心微温的药丸，一粒、一粒地塞进他的口中。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一软，再次重重地伏倒在黎长青的胸膛上。温热的血液，从她后背恐怖的伤口处汩汩流出，浸透了两人的衣衫，带着生命的温度，也带着死亡的气息。
轮到…自己了…
慕雪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庙内。门口的战斗还在继续，陈平和仅存的玄甲卫如同血人，死死地堵在破口处，用身体筑起最后的防线。但他们的动作越来越慢，倒下只是时间问题。窗外，死士们似乎被刚才屋顶的坍塌和她凄厉的惨嚎震慑了一下，攻势稍缓，但很快又蠢蠢欲动。
没有药了…解药…赤蝎毒的解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
不…不能放弃…
慕雪的目光，涣散地扫过庙内狼藉的地面。破碎的神像，燃烧的篝火，散落的枯草……枯草？
她的目光定格在墙角一丛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枯黄草叶上。那是一种在黎国北方荒野很常见的野草，名叫“苦寒蒿”，味道极其苦涩，牛羊都不吃，但在霜霞宫廷的某本古老医典的偏方里，曾隐晦提及此物揉碎外敷，对蝎毒有一定的拔毒镇痛之效，但内服剧毒！是饮鸩止渴的法子！
管不了那么多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理智。慕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颤抖的手，艰难地够向那丛枯草。指尖触碰到粗糙的草叶，她猛地抓了一把，胡乱地塞进嘴里！
苦涩！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极致苦涩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如同吞咽了最苦的黄莲混合着烧焦的泥土！这强烈的刺激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强忍着，用力地咀嚼！苦涩的汁液混合着草叶的纤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阵灼烧感。同时，她将嚼碎的草泥，胡乱地、重重地按在自己后背那狰狞的伤口上！
“呃！”草泥接触到暴露的血肉和毒素，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烧红的铁砂！慕雪的身体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彻底滑向了崩溃的边缘。
黑暗…无边的黑暗…冰冷…剧痛…还有那令人窒息的苦涩…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
一只滚烫的、带着厚茧和血迹的大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覆上了她按在伤口上、同样冰冷而沾满血污的手背。
那温度，滚烫得惊人，仿佛燃烧着火焰。
慕雪涣散的瞳孔，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
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黎长青的眼睛。
不知何时，他竟然强行冲破了剧毒和重伤的桎梏，在无边的痛苦中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冷峻、深沉、如同寒潭般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因为剧痛和高烧而微微扩散，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散尽的迷茫，有身体承受的极致痛苦，有看到破庙惨状的震惊，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是惊涛骇浪般的震动！是浓烈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某种情绪！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她苍白如纸、沾染血污的灰败容颜上，落在她肩胛下那血肉模糊、敷着恶心草泥的恐怖伤口上，落在两人被鲜血浸透、紧紧相贴的衣襟上……
西目相对。
在这充斥着死亡、血腥、绝望与刺骨寒冷的破庙寒夜。
没有言语。
风雪在坍塌的屋顶外呼啸。
刀剑的撞击和垂死的惨嚎是背景。
只有彼此眼中映出的狼狈与惨烈，只有手掌相贴处传来的滚烫与冰冷，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苦涩草味萦绕鼻尖。
万语千言，千般算计，家国恩怨，爱恨情仇…在这一刻，在这濒死的绝境之中，都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唯有眼前这个人，这双眼睛，这覆在手背上的滚烫温度，是这无边黑暗与冰冷中，唯一真实而灼热的存在。
黎长青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股带着毒腥味的乌血。他眼中的血丝更重，那覆在慕雪手背上的大手，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收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