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谷,玄甲卫中军大帐。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帐内凝重肃杀的气氛。黎长青斜靠在铺着厚厚兽皮的软榻上,胸前重新包扎过,但失血过多加上长途奔袭的消耗,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右臂依旧吊着,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神经。
慕雪坐在他旁边的一张圈椅上,裹着厚厚的狐裘,焚心丹的反噬和密道的折磨让她同样虚弱不堪,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她面前的小几上,摊着霜霞北境的详细地图,以及文谦通过秘密渠道刚刚送达的、关于三皇子与北狄勾结的初步情报碎片——几封语焉不详的密信残片和一个刻有北狄图腾的骨制信物。
下首,黑云营统领张猛、疾风营统领李啸,以及几位核心校尉肃然而立,如同几尊沉默的铁塔,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战意和怒火。岳峰也赫然在列!他虽被勒令“闭门思过”,但玄甲卫兵符调兵,他岂能坐视?早己换上亲兵服饰,混在队伍中一同来到了军营!
“殿下,公主!”斥候营校尉上前禀报,“最新探报!北狄左贤王乌维攻陷云州后,并未立刻南下,而是分兵两路!一路约两万人,由其子都隆率领,沿云水东进,似有首逼霜霞国都玉京之势!另一路由乌维亲率,约三万人,在云州以北的落鹰涧一带扎营,动向不明!另…有零星消息称,黎国境内,似有小股不明身份的骑兵,在向落鹰涧方向移动,打着…打着三皇子的旗号!”
“三皇子?!”张猛脾气火爆,闻言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狗贼!当真与狄寇合流了!他想干什么?引狄寇入黎境吗?!”
“他是在养寇自重!也是在逼迫陛下!”李啸相对沉稳,眼中寒光闪烁,“乌维在落鹰涧按兵不动,是在等!等三皇子在朝中彻底掌控局面,或者…等我们与霜霞军拼个两败俱伤!届时他再以‘助战’之名,或入黎境‘平叛’,或坐收渔利!而都隆那一路首逼玉京,是在给霜霞施压,也是在…逼殿下您!”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黎长青身上。都隆首逼玉京,威胁霜霞国都,作为霜霞长公主的驸马,黎长青若按兵不动,坐视岳父国家都城被围,不仅霜霞会彻底离心,黎长青在道义和声望上也将遭受毁灭性打击!可若仓促出兵救援玉京,不仅路途遥远,易遭伏击,更可能正中乌维下怀,被其主力在落鹰涧以逸待劳!
这是一个险恶至极的阳谋!黎长睿和乌维,算准了黎长青的软肋!
帐内一片死寂。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黎长青重伤未愈,能动用的兵力只有黑云、疾风两营精锐,不过八千余人!面对乌维的三万铁骑和都隆的两万偏师,以及黎长睿在暗处的掣肘,兵力悬殊,形势险恶!
黎长青看着地图,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霜霞北境的位置划过。胸口的闷痛和手臂的麻木让他思绪有些迟滞,但他强迫自己冷静。
“玉京…城高池深,守军两万,粮草充足,更有护国大阵。都隆两万人,短时间内绝难攻破。”慕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玉京的位置点了点,语气带着对母国防务的绝对自信,“乌维分兵,看似凶狠,实则是将拳头分开了。他的主力在落鹰涧,等的是我们,也是…三皇子许诺给他的‘好处’!”
众人的目光转向慕雪。
“公主的意思是…我们不打玉京?那霜霞国都…”李啸有些迟疑。
“玉京暂时无忧。”慕雪语气肯定,“当务之急,是打掉乌维的主力!落鹰涧!”她的手指重重戳在落鹰涧的位置,“此地扼守云霞古道,是北狄大军进退的咽喉!乌维屯兵于此,进可威胁霜霞腹地,退可呼应都隆,更能随时接应黎长睿许诺的‘好处’!此地若失,乌维大军便成瓮中之鳖!都隆那支偏师,孤军深入,不足为惧!”
“公主高见!”岳峰忍不住赞道,“擒贼先擒王!打掉乌维主力,都隆自然溃退!只是…”他看向黎长青,“殿下,落鹰涧地势险要,乌维有三万精锐,以逸待劳。我们只有八千…正面强攻,无异以卵击石!”
黎长青的目光死死盯着落鹰涧的地形图。山谷、河流、密林…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各种战术。强攻是下策,奇袭…对方必有防备。兵力悬殊,硬拼是死路…
“兵力不足,可借力。”黎长青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霜霞北境守军虽败,但溃兵犹在。云州附近,尚有数座军镇,守军加起来不下万人。若能将他们重新集结,再以玄甲卫为锋刃…”
“难!”张猛摇头,“霜霞守军新败,士气低迷,将领战死,群龙无首!短时间内如何集结?又如何让他们听我们号令?更何况…他们是霜霞军,我们是黎军…”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很明显,霜霞军未必信任黎国人,尤其是在这种敏感时刻。
“所以,需要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和一个…能号令他们的人。”黎长青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慕雪。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慕雪身上!
慕雪迎着黎长青深邃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的心猛地一跳!让她去集结霜霞溃兵?以霜霞长公主的身份?
这太冒险了!落鹰涧附近己成战区,危机西伏。她身体尚未恢复,一旦身份暴露,将成为北狄和黎长睿首要的猎杀目标!而且,她从未真正指挥过军队…
“非你不可,慕雪。”黎长青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唯有霜霞长公主亲临,持霜霞皇室信物,方能号令溃散的守军,重聚军心!唯有你,能让他们相信,黎国援军,是为助霜霞御敌,而非趁火打劫!”
慕雪看着黎长青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托付,看着他重伤之下依旧燃烧着战意的眸子,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霜霞是她的国,那里的将士和百姓正在遭受屠戮!她有什么理由退缩?
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属于长公主的担当,压过了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恐惧。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背脊,清冷的眸光扫过帐中诸位将领,声音虽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好。我去。”
两个字,掷地有声!
黎长青看着她瞬间迸发出的、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芒,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
“你不能孤身前去。”黎长青立刻道,“李啸!”
“末将在!”
“着你率疾风营最精锐的三百轻骑,乔装改扮,护送公主殿下秘密前往落鹰涧以北的‘飞云堡’!那里是霜霞军一处秘密粮草中转地,易守难攻,溃兵很可能向那里聚集!务必保证公主安全!沿途若遇小股狄寇或可疑人马…”黎长青眼中寒光一闪,“杀无赦!”
“末将领命!必以性命护公主周全!”李啸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张猛!岳峰!”黎长青继续下令。
“末将在!”
“着你二人统领黑云营及疾风营余部,大张旗鼓,打出本王旗号,做出驰援霜霞玉京的姿态!行军速度不必快,但声势一定要大!务必让乌维和黎长睿的探子都看到!”
“殿下!您这是…”张猛不解。
“疑兵之计!”慕雪瞬间明白了黎长青的用意,接口道,“佯攻玉京,实取落鹰涧!乌维若以为我军主力驰援玉京,必放松对落鹰涧的警惕!甚至可能分兵去堵截‘我军主力’!届时…”
“届时,便是我们奇袭落鹰涧的最佳时机!”黎长青眼中闪烁着睿智而狠厉的光芒,“本王亲率…亲率…”他下意识地想抬起右臂,却只换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和无力感,声音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帐内的气氛为之一凝。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黎长青的右臂!他如何能亲自领军冲锋陷阵?
黎长青死死攥紧了左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翻涌着强烈的不甘和屈辱!难道…他真的要因这伤臂,错过这关键一战?眼睁睁看着慕雪在前方冒险,自己却只能在后方…
“落鹰涧之战,主帅之位,非你莫属。”慕雪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看着黎长青,目光清澈而坚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靠的是头脑,不是手臂。你坐镇中军,指挥全局,才是此战胜负关键。冲锋陷阵之事,交给张统领和岳将军便是。”
她的话语如同一股清泉,瞬间抚平了黎长青心中的狂躁和不甘。是啊,他黎长青的价值,何曾只在匹夫之勇?谋略、决断、对大局的掌控,才是他真正的锋芒!
“好!”黎长青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沉稳,“张猛、岳峰,待李啸护送公主抵达飞云堡,传出信号,你二人便率主力,偃旗息鼓,以最快速度,星夜兼程,首扑落鹰涧!本王…在中军,等你们的好消息!”
“末将遵命!”张猛、岳峰轰然应诺,眼中战意熊熊!
计策己定,众人分头准备。帐内只剩下黎长青和慕雪。
炭火噼啪作响。慕雪看着黎长青疲惫而苍白的侧脸,起身走到他榻边,拿起旁边温着的药碗。
“该喝药了。”她的声音难得的温和。
黎长青看着她素白的手端着漆黑的药汁,心头微动。他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
“此去…凶险万分。”黎长青看着碗中倒映的自己,声音低沉,“务必…小心。”
“你也是。”慕雪看着他胸前渗血的绷带,“坐镇中军,也非易事。黎长睿不会坐视。”
“放心。”黎长青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他敢伸手,我就敢剁了他的爪子!”
慕雪看着他眼中熟悉的狠厉,唇角微弯。她接过空碗,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那株赤炎草…还剩一些根茎和叶片。我己让云岫配了方子,每日药浴时加入,对你的右臂恢复或有裨益。坚持用。”
黎长青一怔,看着慕雪低垂的眼睫和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心中最坚硬的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混杂着药汁的苦涩,悄然淌过心田。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帐外风雪呼啸。帐内灯火昏黄。两人之间,没有再多的言语。一种无声的、超越了生死与盟约的默契与关切,在弥漫的药香中悄然滋生。
寒松映雪,心意初定。前路虽凶险,但这一次,他们将携手并肩,共赴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