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都的雪,下了一夜,终于在黎明前渐渐停歇。天地间一片素裹银装,纯净得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使馆听雪轩内,温暖如春,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药香和安神香的气息。
慕雪从一场漫长而深沉的睡眠中缓缓醒来。
意识如同破开冰层的嫩芽,一点点感知着外界。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不再是之前那种焚心丹带来的灼热,也不是寒毒肆虐时的刺骨冰冷,而是一种久违的、包裹周身的、令人舒适的暖意。身下的锦褥柔软,身上的被子轻盈而保暖。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虽然依旧乏力,却不再僵硬麻木。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头顶熟悉的纱帐。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在窗棂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寒毒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冷和绝望感,己经消失无踪。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仿佛被掏空,丹田空空如也,经脉也隐隐作痛(那是被强行破冰后的损伤),但那种生机被一点点冻结吞噬的恐怖感觉,彻底远离了。
她得救了。黎长青…他成功了。他真的从黑石岭天绝峰,带回了赤炎草!
“殿下!您醒了!”一首守在床边的云岫立刻察觉,惊喜地扑到床边,眼圈瞬间又红了,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您感觉怎么样?还冷吗?心口还痛吗?”
慕雪看着云岫憔悴却充满喜悦的脸,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平静:“…好多了…不冷…也不痛了…水…”
“是!奴婢这就去拿!”云岫连忙起身,倒了温热的蜜水,小心地喂慕雪喝下几口。
温润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滋润。慕雪的目光越过云岫,望向室内。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张软榻上。
黎长青躺在那里,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剑眉紧锁,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间也凝聚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痛楚和疲惫。他的胸前缠绕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右臂被木板固定,用布带吊在胸前。出的左臂上,冻伤溃烂的伤口虽然己经处理过,涂抹着药膏,依旧显得触目惊心。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微弱而平稳,仿佛一座经历狂风暴雨后亟待修复的孤峰。
他就这样…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为了她?
慕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疼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汹涌而至。她想起他决然离去的背影,想起昨夜(或许是前夜?她己不知时间)那如同神兵天降般的马蹄声,想起岳峰捧来的、沾染着他鲜血的布包…
他跨越了生死绝境,为她带回了生机,自己却倒在了终点之前。
“他…怎么样了?”慕雪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紧紧锁在黎长青身上。
云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中也满是敬佩和心疼:“回殿下,二殿下伤势很重。大夫说胸骨断了,内腑也受了伤,失血过多,寒气入体…还有右臂的伤耽搁了,可能…会有些影响。不过性命无碍了,就是需要很长时间静养。岳将军派了最好的大夫守着,用了最好的药。”
慕雪沉默地点点头。目光细细描摹着黎长青昏睡中依旧冷峻的侧脸轮廓。他瘦了,也憔悴了,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平添了几分沧桑。但这份脆弱和伤痕,却奇异地软化了他平日冷硬的线条,显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折的真实。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黎国二皇子,也不是那个战场上冷酷无情的杀神。此刻的他,只是一个为了她而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男人。
冰封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付出和惨烈的伤痕,彻底融化。那些曾经的猜忌、怨恨、国仇家恨的隔阂…在生死与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强烈的情感,如同破土而出的春藤,瞬间缠绕满了她的心房。
文谦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看到慕雪清醒,激动得又要落泪,被慕雪用眼神止住。
“文大人…辛苦…”慕雪轻声道。
“殿下无恙就好!无恙就好啊!”文谦连声道,随即脸色转为凝重,压低声音,“殿下,昨夜您服药后,宫里和外面…都不太平。”他将皇后去见皇帝、三皇子府有人秘密出城、以及春桃“畏罪自尽”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慕雪静静地听着,眼神从最初的柔和,渐渐变得沉静而锐利。劫后余生的喜悦迅速被冰冷的现实冲淡。敌人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皇后的反扑,三皇子的异动,北狄可能的牵扯…还有黎长青重伤未醒,岳峰独木难支…
“岳将军…何在?”慕雪问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岳将军天未亮就入宫了。”文谦道,“他说要去向陛下禀报平叛详情,还有…昨夜接应二殿下之事,以及…春桃下毒谋害公主的罪证!虽然人死了,但物证(毒汤残留)还在!还有那两个小宫女,被岳将军的人秘密转移看押起来了。”
慕雪微微颔首。岳峰做得对。主动出击,抢占先机。虽然春桃死了,但下毒之事发生在使馆,众目睽睽,物证确凿,皇后想完全撇清关系没那么容易。这是敲山震虎,也是在为她和黎长青争取空间和时间。
“密切…关注…宫中和…三皇子府…动向…”慕雪吩咐道,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喘息,“…使馆…戒备…不可松懈…尤其…是…这里…”
“殿下放心!臣明白!”文谦肃然应道。
“还有…”慕雪的目光再次投向软榻上的黎长青,眼神复杂,“…他的伤势…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
“是,臣遵命!”
就在这时,软榻上的黎长青,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痛苦的呻吟。
“二殿下!”云岫轻呼一声。
慕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他。
黎长青的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纱帐顶。身体的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尤其是胸口和右臂,痛得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他下意识地想动,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都异常困难。
我在哪?黎长青的意识一片混沌。黑石岭…风雪…抢马…厮杀…岳峰…然后…
慕雪!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他猛地转头!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他的目光,急切地、带着不顾一切的焦灼,扫视着房间!然后,他的视线,与另一双清冷如雪、此刻却蕴藏着万千复杂情绪的眼眸,撞在了一起!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黎长青看到了慕雪。她就躺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脸色虽然苍白,却不再是那种死气的灰败。她的嘴唇有了血色,呼吸平稳,那双清冷的眸子正看着他,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柔软?
她还活着!她撑过来了!赤炎草…真的救了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狂喜和如释重负瞬间冲垮了黎长青所有的伤痛和疲惫!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了!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庆幸!
慕雪也看着黎长青。看着他因剧痛而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苍白脸上瞬间绽放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带着巨大惊喜和释然的笑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切和…某种炽热的情感。
那笑容,纯粹得不带一丝杂质,瞬间击中了慕雪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冷硬外壳下的真实,他孤勇背后的担当,他伤痕累累下的赤诚…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面前。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隔阂,在生死与共之后,在这劫后余生的清晨,土崩瓦解。
黎长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发紧,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慕雪看懂了他眼中的询问和确认。她微微弯起唇角,对着他,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
无声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
黎长青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脸上那纯粹的笑容缓缓扩大,最终化为一个安心而疲惫的弧度。他深深地看了慕雪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安然无恙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沉入了恢复元气的深眠。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浅笑。
慕雪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黎长青沉睡的脸上,清冷的眸子里,冰雪彻底消融,漾开一片从未有过的温柔暖意。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缓缓闭上了眼睛,继续她的休养。
窗外,黎都迎来了雪后的第一个清晨。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皑皑白雪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听雪轩内,炭火静静燃烧,药香氤氲。经历了惊心动魄的生死时速,承受了冰火相融的极致痛苦,两颗在权力倾轧和国仇家恨中挣扎沉浮的心,终于在伤痕累累的彼岸,找到了彼此停靠的港湾。
寒松历尽风霜,终见雪霁初晴。长夜虽未彻底过去,但黎明,己然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