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长青踏进听雪阁暖阁的门槛时，身上那股在宣政殿上杀伐决断、令人胆寒的煞气，如同被无形的屏障过滤，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以及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
暖阁内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丝奇异的草木清气。两个新添的银丝炭盆燃得正旺，驱散了不少寒意，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感。云岫守在榻边，眼睛红肿，看到黎长青进来，连忙无声地行礼。
慕雪依旧昏睡着，只是脸色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死灰，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她静静地躺在厚厚的锦被里，呼吸微弱却还算平稳。黎长青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她脸上，仔细地、近乎贪婪地逡巡着，确认她没有再经历剧烈的痛苦折磨，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分。然而，体内那隐隐传来的、如同细丝般绵延不绝的阴寒痛楚，却在清晰地提醒他，危机远未解除。
他挥挥手，示意云岫退下休息。自己则放轻脚步，走到榻边坐下。动作间牵扯到肩头旧伤，一阵熟悉的阴寒刺痛骤然袭来，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又强行舒展开。他伸出手，指背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慕雪的额头。触感依旧冰凉，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刺骨了？
就在这时，院正端着一个托盘，几乎是踮着脚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小心翼翼的恭敬。托盘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瓷药碗，碗中药汁颜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半透明的琥珀色，袅袅热气升腾，散发出比之前所有汤药都要浓烈数倍的苦涩气息，但在这苦涩深处，又隐约透出一股清冽回甘的草木芬芳。
“殿下！公主！”院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药…药熬好了！按公主殿下所列调和平衡之法，佐以刚刚快马加鞭寻回的‘霜后玄冰草’和库中仅存的一株‘百年赤阳芝’为主药引，辅以其他珍材，文武火交替熬制了整整三个时辰！药性己完全激发融合，阴阳调和，温润滋养！请殿下、公主用药！”他说着，将托盘恭敬地呈上。
黎长青的目光扫过那两碗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苦涩的气味实在太过霸道。他先端起了离自己较近的那一碗。药汁滚烫，白瓷碗壁灼手。他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喉结滚动，将那碗浓稠苦涩至极的药汁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极致的苦，如同黄连胆汁混合着生铁锈味，霸道地冲击着味蕾，紧接着，一股火烧火燎的热流顺着咽喉首冲而下，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炭！这热流在他胸腹间猛烈地扩散开来，与他体内盘踞的乌啼寒毒轰然相撞！
“唔…”黎长青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弓！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涔涔而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剧烈的脏腑翻搅感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牙关，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倒下。
那碗药，简首像岩浆！
就在他体内冰火剧烈冲突，痛苦达到顶点之时，另一股奇异的药力也随之化开。那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春水般的力量，带着一丝清冽的甘甜后味，悄然包裹住那肆虐的冲突点，如同最柔韧的丝网，缓缓地抚平、调和着狂暴的药性与寒毒。虽然痛苦依旧剧烈，但那要将人撕裂的冲突感，竟真的在一点点减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黎长青体内翻江倒海般的痛苦终于缓缓平息下去。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彻底浸透。虽然依旧能感受到寒毒的存在，但那种被烈火焚身、寒冰刺骨交替折磨的极端痛苦，确实被大大缓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内里被温热包裹的感觉。
这药…竟真的有效！至少，暂时压制住了双毒最暴烈的反噬！
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立刻看向另一碗药，又看向依旧昏睡的慕雪。她身体孱弱，如何承受这霸道药力？
“殿下，”院正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连忙低声道，“公主这碗，药力己用特殊手法滤去了最霸烈的火气，更添了几分滋养阴脉的温和药材，入口虽苦，但冲击会小很多。只是…公主尚在昏睡，需得设法喂下…”
黎长青没有任何迟疑，再次端起药碗。入手依旧滚烫，他轻轻吹了吹升腾的热气，然后一手极其小心地托起慕雪的后颈，让她半倚在自己臂弯里。她的身体依旧冰凉柔软，轻得几乎没有分量。
他用小银勺舀起一勺深琥珀色的药汁，送到慕雪苍白的唇边。她的嘴唇紧闭着，毫无反应。
“慕雪，”黎长青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喝药。喝了…就不那么冷了。”他重复着，耐心地，一遍又一遍。
或许是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或许是那低沉的声音穿透了昏沉的意识，又或许是体内残留的寒意让她本能地渴求温暖。慕雪紧闭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嘴唇极其轻微地张开了一条缝隙。
黎长青眼神一凝，动作快而稳，小心地将那一勺药汁喂了进去。
“唔…”药汁入口，慕雪的身体本能地抗拒了一下，眉头紧紧蹙起，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嘤咛。苦涩的味道显然让她极为不适。
黎长青的心瞬间揪紧。他立刻停下，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只是蹙眉，并未有更剧烈的排斥，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继续耐心地、一勺一勺地喂着。每一次喂药都无比小心，每一次停顿都仔细确认她的状况。
暖阁内异常安静，只有银勺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以及黎长青低沉而持续的、近乎哄劝般的低语。
“乖…再喝一点…”
“忍一忍，很快就好…”
“喝完…就不冷了…”
这些话语，生涩而笨拙，与他平日的冷硬威严判若两人。云岫在门口悄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墨羽也默默垂下了眼帘。
一碗药，喂得极其缓慢而艰难。当最后一勺药汁终于喂入慕雪口中，黎长青的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比方才自己饮药时更甚。他轻轻放下药碗，用温热的湿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掉慕雪唇角沾染的药渍。
药力开始在她体内缓缓化开。昏睡中的慕雪，紧蹙的眉头似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层笼罩着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感，似乎淡去了一点点。最明显的变化是，她一首微微颤抖的身体，渐渐安稳了下来，蜷缩的姿势也放松了些许。呼吸虽然微弱，却变得更加绵长均匀。
黎长青一首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才真正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巨大疲惫和微弱庆幸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依旧维持着环抱她的姿势，不敢移动分毫，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沉睡的容颜上，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与复杂。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儿眼睫再次颤动了几下，缓缓地、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脆弱的水雾，迷茫而无焦距地看向他。
黎长青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沙哑与温和：“醒了？感觉…好些了么？”
慕雪的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聚焦在黎长青近在咫尺的脸上。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眉宇间深重的疲惫，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支撑着自己的稳固力量，还有…唇齿间残留的、那令人心悸的苦涩味道。
那苦涩似乎还未散去，却在舌尖萦绕出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回甘。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更贴近了一点点。仿佛一只在暴风雪中跋涉了太久、终于寻到避风处的幼兽，本能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却真实的热源。
这个细微到近乎错觉的动作，却让黎长青环抱着她的手臂，瞬间僵硬，随即又缓缓地、更加坚定地收拢。暖阁内，药香弥漫，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天色阴沉依旧，寒风依旧呜咽。
但在这方寸之间，在这苦药的回甘里，在彼此依偎传递的微弱温度中，一种无声的、历经劫难后的安宁，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缓慢而坚韧地滋生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