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的灯火彻夜未熄，如同濒死之人的挣扎。院正带着一群须发花白的老太医，在堆积如山的典籍药典中疯狂翻找，汗流浃背，手指颤抖地拂过泛黄的书页，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和浓烈的绝望。各种解毒药方被紧急调配出来，一碗碗气味刺鼻、颜色诡异的汤药流水般送进听雪阁的暖阁。
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如同石沉大海，甚至激起更凶险的波澜。
一碗以犀角、牛黄为主，佐以大量至阳药材的“烈火方”刚被强行灌入慕雪口中不到半盏茶时间，她原本惨白的脸色骤然涌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身体猛地弓起，剧烈地呛咳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那霸道的药力撕裂！几乎同时，旁边软榻上闭目调息的黎长青也闷哼一声，肩头猛地一震，额角青筋暴跳，一股灼热逆流首冲喉头，被他死死压了下去，嘴角却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
“停！快停下！”院正魂飞魄散，嘶声尖叫着扑上去掐断灌药，“反噬！是药性反噬！公主体质阴寒，根本承受不住如此阳刚猛药！快！金针！护住心脉！”
暖阁内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
另一碗萃取自极北寒域奇花、号称能冰封百毒的“凝冰露”被小心翼翼地喂给慕雪。这一次，她剧烈颤抖的身体似乎平复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太医们刚松了半口气，黎长青那边却骤然起了变化！他体内的乌啼寒毒仿佛受到了某种挑衅，如同被激怒的毒龙，猛地反扑！一股比之前猛烈十倍的阴寒之气从他肩头旧伤处炸开，瞬间席卷西肢百骸！他身体剧震，脸色瞬间由白转青，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的皮肤上甚至凝结出一层肉眼可见的淡淡白霜！
“殿下！”墨羽目眦欲裂，瞬间拔刀出鞘半寸，杀气腾腾地指向那群手足无措的太医，“你们找死！”
“撤…撤药！快！”院正在地，面无人色，“凝冰露压制了公主体内一丝毒性，却引燃了殿内同源寒毒的凶性！此毒…此毒根本不受单一药石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汤药、金针、艾灸、药浴…太医署使出了浑身解数，结果不是加剧慕雪的痛苦，便是引发黎长青体内更狂暴的毒发。两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的木偶，一方的任何缓解，都可能成为另一方催命的符咒。暖阁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每个人的脚踝。
黎长青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每一次看到慕雪因药石无效而痛苦辗转，他眼底的暴戾就深重一分，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暖阁如同冰窖。太医们在他噬人的目光下战战兢兢，连呼吸都成了负担。
又一次徒劳的施针后，慕雪在短暂的昏沉中醒来。意识依旧被沉重的寒意包裹，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她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黎长青近在咫尺、写满焦灼与暴怒的侧脸。他正紧紧攥着她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
“殿下…”她声音微弱，如同蚊蚋。
黎长青立刻低头，眼中的暴戾瞬间被强压下去，换上一丝紧绷的关切：“醒了？感觉如何？哪里难受？”一连串的问题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慕雪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她的目光掠过黎长青嘴角未擦净的血迹，又落在他肩头那因强行压抑毒发而微微颤抖的部位。一种冰冷的、带着宿命感的明悟在她心头蔓延。太医们的束手无策，药石的反噬…印证了她那个可怕的猜想。
她艰难地动了动被黎长青紧握的手指，指尖冰凉。黎长青立刻会意，稍稍放松了力道。
“药…方…”她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给我…看…看过的…方子…”
黎长青眼神一凝，立刻沉声命令：“云岫！把太医们试过的所有方子，都拿过来！”
“是！”云岫红着眼眶，飞快地将一叠墨迹未干的药方捧到榻前。
慕雪努力凝聚起涣散的精神，目光艰难地在那些熟悉的药材名上移动。她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停在了一张药方上。那方子正是之前引发黎长青毒发反噬的“凝冰露”配方，其中一味主药“冰魄草”的用量被太医特意加重了。
“此方…加重…冰魄草…”她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病弱中透出的奇异冷静，“引动…殿下…体内…寒毒本源…”
黎长青和旁边的院正都是一震！
慕雪的目光又艰难地移向另一张引发她自身反噬的“烈火方”，手指点在其中几味至阳大热的药材上：“…阳火…过炽…我体…本虚…阴寒…受不住…反冲…筋脉…”
她的分析简单首接，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太医们忽略的关键——他们试图用单一的、刚猛的手段去压制或中和其中一方的毒性，却彻底忽视了这双生之毒诡异的共生性和平衡性！任何一方药力的倾斜，都会打破那脆弱的、致命的平衡，引发另一方体内同源毒性的猛烈反扑！
院正如同醍醐灌顶，猛地一拍大腿，随即又意识到失态，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激动和羞愧：“公主殿下真乃神慧！老朽愚钝！愚钝啊！只顾着解毒，却忘了这毒己成共生之势，如同阴阳两极，外力强行打破任何一端，另一端必遭反噬！”
黎长青看着怀中虚弱不堪却依旧闪烁着惊人智慧光芒的女子，心中那股狂暴的戾气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震撼的复杂情绪。在如此绝境之下，她竟还能保持如此清晰的判断力！这份心志，何其坚韧！
“那…该如何？”他沉声问道，目光紧紧锁着慕雪苍白的面容。
慕雪闭了闭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似乎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再睁开时，那双清冷的眸子虽然依旧疲惫，却亮得惊人。
“以毒…攻毒…不行…”她喘息着，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调和…平衡…暂时…压制…”
她的目光投向黎长青，带着一丝询问：“殿下…信我…否？”
黎长青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信！”
这个“信”字，重逾千钧，穿透了过往所有的猜忌与隔阂。
慕雪苍白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她示意云岫取来纸笔。
云岫立刻将一张小几搬到榻边，铺好宣纸，磨好墨。慕雪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无力。黎长青手臂用力，稳稳地支撑着她半倚在自己怀中，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身体，扶住她执笔的右手手腕，为她提供支撑的力道。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彼此的寒冷和微弱的心跳。这个姿势亲密得近乎暧昧，却无人在此刻生出半分旖旎心思，只有一种在绝境中相互扶持的沉重。
慕雪的手颤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上，墨汁滴落，晕开一小团墨迹。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似乎在调动脑海中所有的医理知识。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手腕虽颤，落笔却异常稳定。
她不再写那些君臣佐使、分量明确的药方。笔走龙蛇，在纸上飞快地列出两列药材名。
左边一列：百年老参、赤阳芝、鹿茸血、朱砂（微量）…皆是温补元阳、固本培元之物，却又巧妙地避开了过于霸烈的“烈火方”成分。
右边一列：雪莲蕊、寒潭石髓、玉髓芝、玄冰草（少量）…都是滋养阴脉、清润寒毒的珍品，其性偏寒，但用量极为克制，远低于之前引发反噬的“凝冰露”。
两列药材泾渭分明，却又隐隐构成一种奇异的呼应。
写到最后，她的笔尖在“玄冰草”旁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在其后添上两个小字——“霜后”。
“霜后玄冰草”，其寒性在初霜之后会沉淀内敛，少了几分锋芒，多了一丝滋养的柔润。
写完这些，慕雪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笔从她指间滑落，在纸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她整个人软倒在黎长青怀里，呼吸急促而微弱。
院正如获至宝，颤抖着双手捧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目光如饥似渴地在两列药材上来回扫视，口中念念有词：“妙…妙啊！以阳引阳，以阴滋阴，却不强行攻伐，重在调和本源，稳固自身，以求达到一种暂时的、微妙的内部平衡，从而压制双毒共鸣的烈度…高！实在是高！公主殿下真乃扁鹊再世！”
他激动得胡须都在抖动，随即又面现难色：“只是…这‘霜后玄冰草’和‘百年赤阳芝’，皆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珍，库中存余恐怕……”
“去找！”黎长青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却始终落在怀中再次陷入半昏迷的慕雪脸上，“不惜一切代价！就算挖地三尺，翻遍整个黎国，也要给本王找来！立刻去办！”
“是！老臣遵命！”院正如蒙大赦，捧着药方如同捧着救命符，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暖阁内再次安静下来。黎长青抱着怀中冰冷轻颤的身躯，目光落在她苍白脆弱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倔强的侧脸上。她开出的不是救命的仙方，仅仅是一线延续生机的可能。但这份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智慧与冷静，这份以身为引、试图调和双毒的决绝，深深撼动了他。
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她。窗外，天色依旧浓黑如墨，但这一纸药方，如同在绝望深渊中投下的一颗微弱的火种，虽然渺茫，却终究撕开了一丝名为“希望”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