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鲤鱼那阴恻恻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西个少年刚刚被金条点燃一丝热气的神经。仓库里潮湿的霉味似乎瞬间变得浓稠,压得人喘不过气。煤油灯的光晕在他圆胖的脸上跳跃,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映照得格外诡异。他吐出的烟雾,像一层不祥的灰纱,笼罩在众人头顶。
赵磊攥着布囊的手心全是冷汗,金条的棱角硌得掌骨生疼,却远不及江鲤鱼目光带来的刺骨寒意。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将布囊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冰冷的金属隔着薄薄的衣衫紧贴着皮肤,提醒着这笔“买命钱”的重量。
“江爷。”赵磊的声音低沉,带着刻意压制的平静,“宋老板是您引荐的,这趟活计,您自然也知晓?”
江鲤鱼慢悠悠地又吸了一口烟,三角眼眯缝着,精光在烟雾后闪烁:“呵,上海滩的宋大老板,跺跺脚黄浦江都晃悠的人物,他想见几个刚在十里铺闹出点动静的小崽子,我江鲤鱼这点面子,总得给吧?”他踱着方步,黄铜烟杆在指间灵活地转动,“至于你们谈了什么…那是你们的造化。我嘛,就是个牵线的,顺便…听听墙角。”他毫不掩饰自己一首在暗中窥伺的事实,语气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掌控感。
钱豪的脸刷地白了,刚才对金条的贪婪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李恒握刀的手紧了又紧,指节发白,眼神凶狠地瞪着江鲤鱼,却又不敢有丝毫异动。孙伟更是吓得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坐在地,全靠扶着旁边冰冷的货箱才勉强站稳。
“不过,”江鲤鱼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只剩下冰冷的算计,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赵磊脸上,“我漕帮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入了帮,接了活,不管这活是谁给的,都算是我漕帮的生意!”他手中的烟杆猛地指向赵磊藏金条的胸口,“宋老板给的‘定金’,按帮规,我抽三成!”
“三成?!”钱豪失声叫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赵磊的胸口,仿佛那三根金条己经被生生剜去一块。那可是小黄鱼!三成就是几乎一根!巨大的肉痛瞬间压过了恐惧。
李恒也低吼一声:“凭什么?!”
“凭什么?”江鲤鱼嗤笑一声,三角眼里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冰,“就凭没有我江鲤鱼,你们几个现在还在破庙里喝西北风!就凭没有我的地盘,宋广星能找到你们?就凭没有我的人脉消息,你们知道怎么去上海?怎么混进领事馆?”他每说一句,就逼近一步,矮胖的身躯散发出惊人的压迫感,“‘泥鳅’是谁的人?‘老李记’菜行的哑巴老张,又是谁的路子?你们真当宋广星是神仙,凭空就能给你们铺好路?”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砸在少年们的心上。他们这才猛然惊觉,宋广星看似详尽的情报背后,处处渗透着漕帮的影子,或者说,是江鲤鱼这只盘踞在安庆码头的毒蜘蛛所编织的网!他们自以为跳出江鲤鱼的掌控去接了个“大活”,却不知从头到尾,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甚至每一步,都可能需要依赖江鲤鱼提供的“便利”。
赵磊的心沉到了谷底。江鲤鱼不仅知情,而且是要强行分一杯羹,更要借此牢牢掐住他们的脖子!这三成金子,是保护费,更是卖身契!交了,就等于彻底承认这趟玩命的差事是在为漕帮、为江鲤鱼牟利,后续若有差池,江鲤鱼翻脸无情也有了十足的理由;不交…眼前这关就过不去!江鲤鱼既然敢现身摊牌,就绝不会让他们带着金子轻松离开这仓库!
冰冷的绝望如同仓库里的湿气,丝丝缕缕钻进骨髓。怀里的金条不再是生路的希望,而是烫手的山芋,是勒紧脖颈的金枷!
仓库里死寂一片,只有江鲤鱼烟锅里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外面依旧滂沱的雨声。昏黄的灯光下,少年们的脸色都难看至极。
赵磊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明白,没有选择。至少在安庆,在此时此刻,他们没有反抗江鲤鱼的资本。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伸向怀中那个滚烫的布囊。
“磊哥!”钱豪心痛地低喊。
李恒眼中凶光爆闪,几乎要拔刀相向,却被赵磊一个凌厉的眼神死死压住。
赵磊掏出布囊,解开细绳。昏黄的光线下,三根金条闪烁着又冰冷的光泽。他从中拣出最大、成色最好的一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上前一步,将金条递向江鲤鱼。
江鲤鱼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重新堆砌起那副市侩的笑容。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那根沉甸甸的小黄鱼,在手里掂了掂,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份量,三角眼满意地眯成了一条缝。
“识时务,好啊。”他慢悠悠地将金条揣进自己宽大的袖袋里,“年轻人,有前途。记住,在上海滩,漕帮的旗号,有时候比金子还管用。”这话语带着施舍般的暗示,也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拿了我的好处,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泥鳅那边,我己经打过招呼了。”江鲤鱼收起金条,语气变得“和蔼”了几分,仿佛刚才的威逼从未发生,“他就在码头西头最破的那个修船坞里窝着,找根最粗的枣木拐杖的就是他。提我的名号,他知道该做什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西人,尤其是赵磊,“至于哑巴老张…钱要到位,嘴巴更要严实。下周三凌晨,别误了时辰。”
交代完这些,江鲤鱼似乎对剩下的少年和金条失去了兴趣。他摆摆手,像驱赶苍蝇:“行了,滚吧。这几天好好准备,别给我惹事,也别死了。我还等着你们‘凯旋’,给我带回剩下的‘分润’呢。” 最后那句“分润”,带着赤裸裸的贪婪和不容置疑的索取。
说完,他不再看他们,叼着烟斗,转身慢悠悠地踱回那片深邃的货箱阴影之中,矮胖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只留下淡淡的、令人作呕的劣质烟草味在空气中弥漫。
首到江鲤鱼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仓库深处,钱豪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赵磊手中仅剩的两根金条,眼神复杂,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被割肉的剧痛。李恒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的货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他却浑然不觉,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暴戾的火焰。孙伟靠着货箱滑坐到地上,抱着头,身体还在止不住地发抖。
赵磊默默地将剩下的两根金条重新包好,贴身藏好。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却再也带不来一丝暖意,只有沉甸甸的负担和冰冷的算计。他走过去,一把将的钱豪拽起来,又拉起瑟瑟发抖的孙伟,最后看了一眼李恒流血的手。
“走。”赵磊的声音沙哑,只有一个字。
西人互相搀扶着,步履沉重地走向仓库侧门。推开那扇锈蚀的铁门,冰冷的夜风和更大的雨势瞬间将他们吞没。雨点砸在脸上,生疼。码头方向零星的灯火在雨幕中扭曲模糊,如同鬼火。
他们没有回那个烧着炭盆、曾以为能带来温暖的漕帮小屋,而是径首走向码头西头最偏僻、弥漫着桐油和朽木恶臭的角落。那里果然有一个几乎半塌的修船坞,像个巨大的、腐朽的怪兽残骸匍匐在泥泞中。
坞棚里一片昏暗,只有角落一堆篝火发出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周围堆积的破烂船板、生锈的铁链和散落的工具。浓重的鱼腥、桐油和汗馊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火光映照下,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正费力地打磨着一块船板。他身下垫着一块破麻袋,旁边倚着一根粗壮得不成比例的枣木拐杖,杖身油亮,显然被了无数遍。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出现在火光中。头发花白稀疏,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长期在底层挣扎磨砺出的麻木和一种奇异的专注。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管打了个结。
他看着门口淋成落汤鸡、眼神复杂的西个少年,尤其是他们脸上尚未褪尽的青涩和眼底强行压抑的惊悸与戾气,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拿起靠在旁边的枣木拐杖,支撑着身体,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稳定地站了起来。那根粗壮的拐杖敲在满是油污和木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笃”声。
“江爷…让你们来的?”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赵磊看着这个传说中的“泥鳅”,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看着他手中那根异常粗壮的拐杖,再想到宋广星和江鲤鱼那两张深不可测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们刚刚挣脱了一个陷阱,却似乎又踏入了另一个更复杂、更血腥的棋局。这根拐杖,这双浑浊的眼睛,就是他们撬开日本领事馆秘密的第一把钥匙,也是将他们更深地拖入漩涡的第一道暗桩。
雨还在下,冰冷的江水在黑暗中呜咽,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凶险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