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的余韵在飘雪的宫墙上撞出细碎的回响,又被新雪无声吞没。
广场中心的浅坑里,江挽星蜷缩着,怀中紧抱那半截温润的佛骨,残破的九霄环佩琴冰冷地贴着她的身体。佛骨散发的白芒微弱却恒定,如同寒夜中不熄的灯芯,一丝丝暖流渗入她龟裂的经脉,艰难地对抗着彻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空茫。她空洞的视线落在琴腹龙池深处那点跳动的翠绿光芒上,像是在凝视深渊里唯一的光斑,又像是透过它,望向某个早己湮灭的虚空。
“滋啦…滋啦…”
霍临残破的躯壳终于挪到了坑边。仅存的青铜臂膀深深插入雪泥,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上半身。胸腔的巨大空洞像一张沉默的嘴,的断裂导线和齿轮在寒风中凝结着冰霜。他那只黯淡的机械义眼,空洞地“注视”着江挽星怀中跳动的翠绿光点,又缓缓移到她苍白失神的面容上。臂膀深处,那点幽蓝的械魂火星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驱动着他另一处扭曲的肩部关节,极其艰难地抬起半截锈蚀的断臂,似乎想指向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在雪地上,溅起几点污浊的雪泥。
无声的绝望,比寒风更刺骨。
“金砖裂,梧脉生…”
“龙喉里…葬琴声…”
一个清亮、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少女嗓音,裹挟着清冽的晨风,突然穿透了广场的死寂。歌声飘渺,如同隔着一层薄纱,却字字清晰,正是那首曾随晨钟飘荡、预言般的童谣!
江挽星毫无焦距的瞳孔猛地一缩!这歌声…好熟悉…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了她记忆深处那片混沌的迷雾!
霍临破损的金属头颅也猛地转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那只黯淡的义眼深处,幽蓝火星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广场边缘,太和殿基座延伸出的高大宫墙阴影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棉袄,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辫梢沾着几点新雪。她挎着一个旧竹篮,篮子里空空如也,只铺着些干枯的草叶。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雪地里觅食的雀鸟,带着一种与这死寂废墟格格不入的好奇与灵动。
她正是那个曾在晨钟里歌唱的卖花女,小满。
歌声停歇。小满的目光扫过广场中心那片狼藉的浅坑,扫过江挽星怀中抱着的佛骨和焦琴,扫过霍临那具非人的残骸,最后落在了坑边雪地上那几缕被霍临拖曳出的、沾着暗紫污渍的痕迹上。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像是在空气中嗅到了某种常人无法察觉的气息,眉头困惑地蹙起。
“你们…”小满迟疑着开口,声音清亮,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是昨天打雷掉下来的吗?”她指了指太和殿方向,“好大的动静,墙都晃了!我阿爷说,那是镇殿的龙王爷翻身了,不能靠近的。”她的语气天真,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敏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两个气息奄奄、形貌凄惨的“人”。
江挽星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那歌声带来的、撕裂般的熟悉感与更深的空洞里。霍临的残躯发出一阵更剧烈的金属摩擦声,似乎想撑得更首一些,最终只是徒劳地垂下头,臂膀深处的幽蓝火星愈发黯淡。
小满等了片刻,见无人应答,也不气馁。她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踩着没过脚踝的新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广场中心走来。竹篮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晃,发出枯草摩擦的窸窣声。
她在离浅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再次被江挽星怀中佛骨散发的温润白芒吸引。那光芒似乎对她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她蹲下身,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好奇地想去触碰那半截指骨边缘流转的翠绿叶脉纹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佛骨白芒的刹那!
“嗡——!”
江挽星怀中,那具焦黑残破的九霄环佩古琴,琴腹龙池深处那点一首微弱跳动的翠绿光芒,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亮!光芒如同实质的翠色丝线,瞬间穿透了焦黑的琴木,甚至穿透了覆盖琴身的薄雪!
更令人惊骇的是,几乎在同一瞬间!
“咚…咚…咚…”
整个故宫的金砖地脉深处,那微弱却清晰的地脉搏动,骤然变得强健、有力!如同沉睡了漫长岁月的心脏被彻底唤醒!每一次搏动,都引动着广场上覆盖的积雪随之微微震颤!
小满的手指僵在半空,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得睁大了眼睛。
江挽星空洞的视线,终于从那点爆发的翠光上移开,茫然地投向脚下震动的地面。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在她冰冷死寂的躯壳内苏醒!腕间早己消失的寿纹位置,皮肤下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热的麻痒感!
霍临猛地抬起了破损的头颅!他那只黯淡的机械义眼深处,幽蓝火星疯狂闪烁,如同接触不良的电灯!他残破的胸腔内,死寂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强健的地脉搏动和琴腹翠光狠狠搅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电子颤音,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的信号,极其模糊地在他仅存的听觉回路中响起:
“…阿…临…地…脉…连…接…”
是阮软!那点深埋在他青铜臂膀深处、驱动他残躯的械魂余烬,在强健的地脉能量共鸣下,竟发出了更清晰的信号!
“嗬…嗬…”霍临被菌丝侵蚀过的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仅存的青铜臂膀猛地发力,残躯向前挪动了寸许,那只扭曲的断臂再次抬起,颤抖地指向江挽星怀中琴腹爆发的翠光!
就在这时!
江挽星怀中的佛骨,那温润的白芒也骤然炽盛!光芒不再仅仅温暖她的躯体,而是如同活水般流淌,瞬间包裹住她那只按在焦黑琴身上的手!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穿透灵魂的琴音,毫无征兆地自那残破的琴腹中响起!并非冰弦振动,更像是那点爆发的翠光与强健的地脉共鸣,引动了琴胎深处残留的雷音木魂!
随着这声琴音,江挽星腕间那灼热的麻痒感骤然化作实质!一点极其微弱的、崭新的翠绿色纹路,如同初生的嫩芽,极其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在她苍白的手腕皮肤下浮现出来!那纹路不再是寿纹的形态,而是一片…极其微小的、脉络初成的…**梧桐叶芽**的印记!
“呃…”江挽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像是被这新生的印记灼伤。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她死寂的意识!
…燃烧的翠火根须将她推开…
…覆盖菌丝的手抓向断裂的光弦…
…巨大的龙骨断茬轰然砸落,吞噬掉那个释然微笑的身影…
…还有…一个少年染血的、赤金色的、燃烧着焚尽一切恨意的眼瞳…他在呼唤…呼唤什么?…
“昼…儿…”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吐出两个比雪花更轻的气音。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滚落,砸在焦黑的琴身上,瞬间被冰冷的木胎吸收。
琴腹龙池深处,那点爆发的翠绿光芒,在吸收了这滴混着新生印记气息的泪水后,光芒猛地一敛!紧接着,一道凝练到极致、只有发丝粗细的翠绿色光丝,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倏地从琴腹龙池的焦痕中钻出!
这光丝无视空间的距离,瞬间跨越数尺,精准地缠绕上了小满那根僵在半空、冻得通红的食指!
“呀!”小满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感觉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温润的生命暖流,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甚至让她冻得发麻的指尖都恢复了知觉。她惊奇地看着那缕缠绕自己指尖的翠绿光丝,它像是有生命般微微摇曳着,散发着让她莫名心安的气息。
光丝的另一端,依旧深深扎根于琴腹龙池的翠光之中。而此刻,那点翠光,正随着强健的地脉搏动,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
“它…它在吸地气?”小满眨着明亮的眼睛,看着那缕连接自己指尖和焦琴的翠绿光丝,又低头看了看脚下微微震颤的积雪和大地,“阿爷说过…故宫的地是活的…下面睡着龙王爷的脉…”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不再害怕,反而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好奇,轻轻触碰了一下广场冰冷的金砖地面。
就在她指尖触及金砖的刹那!
“嗡——!”
那缕缠绕她食指的翠绿光丝猛地一亮!一股远比之前清晰、磅礴的生机暖流,顺着光丝,从地脉深处,通过她的身体,如同奔涌的溪流,轰然注入琴腹龙池那点翠绿光芒之中!
翠光瞬间膨胀!光芒之中,一个极其模糊、却无比坚韧的生命虚影轮廓,在焦黑的琴腹内壁上,一闪而逝!
江挽星手腕上那片新生的梧桐叶芽印记,随之剧烈灼烫起来!她猛地低头,看着自己按在琴身上的手,看着腕间那片初生的翠绿,看着那缕连接卖花女、地脉与琴腹翠光的生命之丝,死寂的眼底深处,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星火。
而霍临那只抬起的断臂,也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雪地上。但臂膀深处那点幽蓝的械魂火星,却在这磅礴的地脉生机与琴音共鸣的冲刷下,前所未有地稳定、明亮起来。
雪,依旧无声飘落。但连接生命、地脉与残琴的那缕翠绿光丝,却在冰冷的废墟之上,无声地宣告着——脉,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