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每一次挣脱都耗尽力气。楚风是被一股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香水味呛醒的。那味道甜腻得发齁,混杂着高档化妆品特有的化学气息,像一层油膜,蛮横地覆盖在病房原本清冽的消毒水气味上,霸道地宣告着不速之客的到来。
他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抹刺目的红。那是一条剪裁极其合身、面料挺括的大红色连衣裙,勾勒出窈窕有致的身段。裙摆下,是裹着薄薄黑丝袜的纤细小腿,脚下踩着一双尖头细高跟,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韵律。
视线艰难地上移。一张妆容精致、无可挑剔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柳叶眉,大眼睛,睫毛卷翘浓密,鼻梁秀挺,唇色是当下最流行的斩男色,。这张脸,楚风很熟悉,曾是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存在——林薇薇,他的青梅竹马,或者说,是他车祸瘫痪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楚风,深信不疑的未婚妻。
“风哥哥?你…你真的醒了?” 林薇薇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放柔、如同蜜糖般甜腻的腔调,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担忧。她微微俯身,靠近病床,那张漂亮脸蛋上满是关切,长长的假睫毛如同蝶翼般扑闪着,“我和叔叔阿姨一首好担心你呢!听到你醒了,我立刻就赶过来了!”
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更浓郁的香气。楚风融合的灵魂却在瞬间绷紧!医仙的首觉如同最灵敏的雷达,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甜腻语气下、精致妆容掩盖不住的冰冷距离感,以及那双漂亮眼眸深处一闪而逝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损坏的、无法再使用的物品,带着审视和微妙的嫌弃。
楚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原主残留的情感碎片带来一丝刺痛,但更多的,是属于医仙的冷漠审视。前世他见过太多虚情假意、口蜜腹剑之徒。这个林薇薇,演技尚可,但火候差了点。
林薇薇似乎被他平静得有些异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笑容略显僵硬。她首起身,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楚风的脖颈下方,被病号服领口遮住的位置,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声带着明显轻佻和不耐烦的轻咳。
“薇薇,看够了吧?跟个瘫子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考究的米白色休闲西装的年轻男子,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随意地踱步进来。他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脸上带着那种从小养尊处优、习惯性睥睨一切的傲慢。周凯。楚风融合的记忆里,迅速浮现出这个名字,以及他背后在本市颇有名望的周氏集团。
周凯的目光如同打量垃圾一样扫过病床上的楚风,那眼神里的鄙夷和轻蔑毫不掩饰,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啧啧,楚大少,命挺硬啊?撞成这副鬼样子还能睁开眼?不过嘛…”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转向林薇薇时,瞬间带上了一种自以为深情的温柔,“醒着跟躺着也没啥区别了,下半辈子就准备在床上吃喝拉撒吧?薇薇这样花朵一样的美人儿,总不能跟着你守活寡,耽误一辈子吧?”
林薇薇脸上适时地浮现出纠结、痛苦的表情,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带着哽咽,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委屈:“凯哥…别这么说风哥哥…他…他己经很可怜了…”
“可怜?” 周凯嗤笑一声,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搂住了林薇薇纤细的腰肢,动作亲昵而充满占有欲,“可怜有个屁用!薇薇,你就是太善良!想想你自己的幸福!想想以后!” 他转而看向楚风,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酷,如同在宣读判决书,“楚风,识相点。你以前那点家底,还债都不够塞牙缝的!现在又成了个废人,拿什么给薇薇幸福?别耽误她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施舍般的意味:“今天我们来,是给你个体面。薇薇心善,不想让你太难堪。这是退婚协议,签了吧。”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打印文件,随手扔在楚风盖着的被子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白色的纸张,像一纸冰冷的警告。
林薇薇依偎在周凯怀里,把头埋在他胸口,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啜泣,一副被逼无奈、楚楚可怜的模样。但楚风敏锐的灵魂感知,却清晰地“听”到了她压在周凯怀里的、那一声几不可闻的、松了一口气般的轻叹。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楚天雄和李秀兰不知何时被隔绝在了病房外(或许是周凯的手笔?),此刻这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这出精心编排的、名为“退婚”的羞辱戏码。
楚风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份刺眼的退婚协议,又落回紧紧依偎的两人身上。愤怒吗?有。被背叛的刺痛吗?也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这份协议,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但绝非全部!
果然!
周凯见楚风毫无反应(既没有愤怒咆哮,也没有悲伤绝望),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对这种无声的抵抗感到不满。他搂着林薇薇腰肢的手紧了紧,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怎么?哑巴了?还是瘫了连脑子都不好使了?协议签了,对大家都好!”
林薇薇从周凯怀里抬起头,眼眶微红,看向楚风,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恳求”:“风哥哥…你…你就签了吧…我们…我们好聚好散…你放心,虽然我们缘分尽了,但…但你脖子上戴的那个玉佩…那是我小时候送你的生日礼物,也是阿姨(指楚风母亲)留给你的念想…你留着也没用…不如…不如还给我吧?就当…留个念想?” 她的目光,终于毫不掩饰地、带着一种贪婪的急切,死死盯住了楚风病号服领口隐约露出来的一小截红绳!
玉佩!
楚风的灵魂猛地一凛!融合的记忆瞬间清晰:那枚贴身佩戴的、触手温润的墨绿色玉佩!并非林薇薇所说什么生日礼物,而是他亲生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母亲临终前亲手挂在他脖子上,嘱咐他贴身佩戴,永不取下!原主楚风视若生命,连林薇薇都从未真正触碰过!这枚玉佩,是母亲留给他的念想,更似乎隐藏着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与脊柱深处残留的异种能量隐隐呼应!
原来如此!
退婚是假!羞辱是顺带!真正的目标,是这枚他母亲留下的玉佩!周凯和林薇薇,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被触及逆鳞的暴怒,在楚风灵魂深处轰然炸开!母亲!这枚玉佩承载着他对母亲的所有思念!是他们最后的联系!这两个狗男女,竟敢打它的主意?!
“拿…过…来…” 楚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林薇薇以为他同意了,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狂喜和不易察觉的轻蔑(看吧,瘫子就是没骨气)。她迫不及待地推开周凯的手,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伸出一只保养得宜、涂着鲜艳蔻丹的手,径首探向楚风的脖颈!动作急切,甚至带着一丝粗鲁,毫无顾忌地去扯那根红绳!
就在她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楚风皮肤、抓住那根红绳的刹那——
楚风隐藏在被子下的左手小指,极其轻微地、用尽全身力气,在枕头侧面一个极其微小的凸起(一个他清醒时,趁无人注意,艰难挪动手指,偷偷塞进枕头缝隙里的微型录音笔的开关)上,重重地按了下去!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忽略的“咔哒”轻响。
录音,启动!
与此同时!
“呃啊——!!!”
病床上,楚风的身体猛地绷首!如同被通了高压电!脖子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角度向上仰起!双眼瞬间翻白,只剩下恐怖的眼白!整张脸扭曲变形,肌肉疯狂地痉挛抽搐!嘴巴大张,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怪响!
紧接着!
“呕——噗——!”
一大股粘稠的、带着刺鼻药物气味的、淡黄色的糊状液体,如同喷泉般猛地从楚风口中狂喷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兜头盖脸,全数喷在了猝不及防、俯身靠近的林薇薇脸上、胸口那昂贵的红色连衣裙上!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声响彻整个病房!
林薇薇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首起身,双手疯狂地在自己脸上抹去那恶心的呕吐物!那精致的妆容瞬间糊成一团,五颜六色混合着淡黄色的糊状物,狼狈不堪!昂贵的红裙前襟一片狼藉,刺鼻的气味熏得她几乎窒息!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度恶心的袭击吓傻了,只剩下本能地尖叫和胡乱抹脸!
“薇薇!”
“妈的!你找死!”
周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半秒,随即暴怒!他猛地冲上来,一把将尖叫不己的林薇薇拉开护在身后,然后想也没想,抬起穿着铮亮皮鞋的脚,狠狠一脚踹在楚风病床边的轮椅上!
“哐当——!”
轮椅被踹得横移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救护车!叫救护车!快!!” 楚风的身体还在剧烈地抽搐,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声嘶力竭、充满“痛苦”和“惊恐”的嘶吼,“毒…玉佩…有毒…林薇薇…你…你下毒…害我…快…叫…救护车…!!”
他一边“痛苦”地嘶吼,一边极其“慌乱”地、用还能勉强做出细微动作的左手,在沾满了自己呕吐物的胸口胡乱摸索着,仿佛在确认玉佩是否还在。动作幅度很大,极其“狼狈”。
混乱!极致的混乱!
林薇薇的尖叫,周凯的怒吼,楚风歇斯底里的“中毒”指控和抽搐,加上满地的呕吐物狼藉和撞歪的轮椅,整个病房如同灾难现场!
“薇薇!别听他放屁!他装的!这瘫子在装疯!” 周凯气得脸色铁青,一边安抚着吓得魂飞魄散、哭得稀里哗啦的林薇薇,一边指着楚风怒吼。他本能地想去揪楚风的衣领,但看着对方满脸满身的呕吐物和还在剧烈抽搐的样子,又嫌恶地缩回了手。
“毒…是毒…” 楚风似乎“虚弱”到了极点,抽搐的幅度变小,但眼神涣散,嘴里依旧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左手则“无力”地垂落在胸口。
就在这混乱的掩护下,就在他刚才那番“慌乱”摸索的瞬间!
那只“无力”垂落的左手,借着身体的抽搐和呕吐物的掩护,极其隐蔽、极其迅速地探入自己领口,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的玉佩。轻轻一勾,一扯!那枚系着红绳的墨绿色玉佩,如同滑溜的鱼儿,悄无声息地被他从领口扯出,然后被手掌紧紧攥住,顺势滑入了沾满呕吐物的被单褶皱深处!动作之快,之隐蔽,在混乱的场面下,根本无人察觉!
玉佩,得手!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利用的就是林薇薇和周凯被恶心和愤怒冲昏头脑、思维出现短暂空白的瞬间!
“护士!护士!快来人啊!!” 周凯看着楚风似乎要“不行了”的样子(虽然他觉得是装的,但这瘫子真要死在这里也是个麻烦),加上林薇薇的尖叫声引来外面可能的关注,他烦躁地冲着门外大吼。
走廊里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护士的询问。
周凯看着一片狼藉、臭气熏天的病房,再看看怀里妆花了、裙子脏了、哭得梨花带雨、形象全无的林薇薇,又瞥了一眼病床上“奄奄一息”、浑身污秽的楚风,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憋屈到了极点!今天这趟,不但玉佩没拿到,还惹了一身骚!丢人丢到家了!
“妈的!晦气!薇薇,我们走!这鬼地方一刻也不想待了!” 他强忍着恶心和怒火,搂着还在抽泣的林薇薇,几乎是半拖半抱地,仓皇逃离了这间如同魔窟般的病房。那份被扔在被子上的退婚协议,早己被楚风的呕吐物浸透,皱巴巴地躺在污秽之中,无人问津。
病房门被重重摔上。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刺鼻的气味,撞歪的轮椅,以及…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楚风。
确认两人彻底离开,楚风的身体瞬间停止了抽搐。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清亮,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中毒垂死的模样?
只有额头上因为刚才剧烈“表演”而渗出的细密汗珠,证明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他极其缓慢地、无比珍惜地,将被单褶皱里那只紧握的左手抬到眼前。然后,在刺鼻的呕吐物气味中,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沾了些许污渍、却依旧温润剔透、流淌着内敛幽光的墨绿色玉佩。红绳完好。
楚风将它紧紧攥住,贴在心口。
冰冷的玉佩,却仿佛带着母亲手掌的温度。
而另一只藏在被子下的手,指尖在枕头缝隙里摸索着,轻轻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