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点功德值的债务，沉甸甸地压在谢必安虚无缥缈的魂体上，像一座无形却真切无比的幽冥山岳。每一次“呼吸”（如果魂体还需要呼吸的话），每一次飘动，那冰冷的数字都在她意识核心中沉重地碾过，发出只有她能听见的、令人魂颤的吱嘎声。三百点！这得是多少个引魂任务？多少个在忘川河畔吹着阴风、引渡着迷途新魂的日夜？她那个逼仄的骨灰盒公寓，此刻也成了无法忍受的刑场。目光只要稍稍触及角落那张破旧小桌，上面那碗早己凉透、凝结着猩红油块的面条——范无咎那张毫无温度的脸庞，以及他吐出的那个比寒冰地狱更冷的数字，便如同带着倒钩的锁链，狠狠刺穿她的意识，拖拽出无尽的惶恐与绝望。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一股近乎悲愤的力气猛地从魂体深处炸开。谢必安倏地从那个象征着她潦倒“蜗居”的骨灰盒里弹射出来，悬在半空。她紧握着自己那双同样虚幻、此刻却因决心而似乎凝实了几分的拳头，魂体激荡，泛起一层微弱却坚定的惨白光芒，“打工鬼，打工魂！打工还债才是人上人！我要赚！赚功德值！赚大把的功德值！”
口号喊得震天响，可现实像忘川河底的淤泥一样冰冷粘稠。她只是一个临时工引魂使，日薪可怜巴巴的一点功德值。三百点？那意味着整整三百个日夜不休的引魂任务！而且这活计还不是天天有，时令、阳间死亡率、甚至轮回司那边的心情，都决定着引魂任务的派发。更别提这活儿本身——新魂的哭嚎、怨念的缠绕、忘川河水的蚀骨阴寒……干到魂飞魄散，怕是也填不满范无咎那个无底洞般的数字。
绝望如同无声的潮水，试图再次将她吞没。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忘川河经济版（也就是最偏僻、能量最稀薄的那一段）飘荡。浑浊的河水在脚下翻滚，偶尔翻腾起几缕不甘的残魂，发出低哑的呜咽，仿佛在应和着她内心的悲鸣。冰冷的阴风穿透她虚淡的形体，带来一阵阵源自意识深处的战栗。
“难道真要去奈何桥头卖艺？”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荒诞的画面：自己站在汹涌的排队投胎鬼潮前，深吸一口气，表演生吞大把彼岸花——那玩意儿吃了据说能暂时忘记烦恼，但副作用是魂体发绿三天。“或者…去给孟婆刷锅抵债？”想到孟婆那口熬煮了不知多少纪元、糊满了各色魂体杂质、散发着难以言喻复合气味的巨大汤锅，谢必安魂体一阵扭曲，感觉自己的“存在”都快要被那股想象的味道熏散了。这两种选择，都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辛酸。
就在她几乎要被自暴自弃的念头彻底裹挟时，一股微弱但奇特的能量波动拂过她的感知。这波动不同于忘川的死寂，也不同于引魂任务时接触到的魂体离散前的悲凉，它带着一种……一种喧嚣、混乱，却又充满生机的“人气”？她下意识地循着这波动飘去。
视线尽头，一座庞大、棱角分明、通体由某种暗沉金属构筑的建筑物，如同蛰伏的巨兽般矗立在忘川河畔一处稍显开阔的地带。建筑的风格极其诡异，下半截是森严的玄黑，刻满了繁复的符文，流淌着属于古老冥府的威严与冰冷秩序；而上半截，则像是被哪个喝多了孟婆汤的鬼才设计师硬生生拼接上去，涂满了各种刺眼的荧光色块，歪歪扭扭的管道和巨大的、闪烁着不明信号的晶体板在外，活像一只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钢铁怪兽。一块巨大的、同样风格混搭的牌匾横亘其上，用一种不断变换着蓝绿荧光的字体写着：“冥府公务员综合技能培训中心”。
这地方谢必安以前只是远远飘过，从未靠近。此刻，一种混杂着好奇与一丝本能排斥的情绪在她魂体中滋生。就在她准备绕开这“巨兽”时，大楼入口处，一张花花绿绿、几乎有半堵墙那么大的海报，像磁石一样猛地吸住了她的“目光”。
海报的设计堪称精神污染：背景是饱和度极高的紫色漩涡，漩涡中心画着一个龇牙咧嘴、表情极度夸张的卡通鬼差，正对着前方做出“来呀来呀”的手势。无数扭曲的金色闪电状箭头从漩涡边缘射出，指向海报中央那几个几乎要跳出纸面的大字：
**【紧急招募！】**
**“新晋鬼差岗前培训”公开课助教！**
**(特大号加粗字体) 要求：思维活跃！表达清晰！有创新精神！（旁边一行小字，用一种贱兮兮的荧光粉补充道：能应对各种奇葩新鬼提问者优先！）**
**(字体骤然放大，金光闪闪，仿佛凝聚了海报所有的能量) 待遇：单次课程20功德值！**
**(最下方一行血红色小字，如同最后通牒) 报名从速！名额有限！**
“二十点！！！”
谢必安感觉自己的魂核像是被一道来自阳间的九天神雷狠狠劈中！整个魂体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惨白的光芒瞬间变得刺眼。那三个数字在她意识里疯狂旋转、放大，最终化为一座金光闪闪的功德山，彻底压倒了那三百点的黑色债务大山。
一次！仅仅一次课程！就抵得上她二十天在忘川边喝西北风、听新鬼哭嚎！这哪里是招募？这分明是冥府对她这个穷鬼抛出的救命稻草！
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犹豫和自怨自艾。要求？“思维活跃”？“创新精神”？“应对奇葩”？谢必安只愣了一瞬，一股近乎膨胀的自信瞬间填满了她的魂体。这说的不是她谢必安本安，还能是谁？！从忽悠孟婆尝新汤品导致奈何桥堵塞，到用阳间思维解读冥府守则差点把自己送进拔舌地狱……哪一次不是思维过于活跃、创新得差点把自己创死？至于应对奇葩？她谢必安自己不就是个行走的奇葩百科全书？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脑回路”的思考（或者说，那过于活跃的脑回路此刻完全被金光闪闪的“20”点所占据），谢必安像一颗被点燃的惨白色流星，“咻”地一声，带着破开阴风的锐响，毫不犹豫（并且完全无视了“思维过于活跃”可能蕴含的巨大风险）地一头扎进了那栋风格诡异的培训中心大楼。
报名处设在主楼一个光线不甚明亮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尘埃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魂体能量混合的古怪气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款式古老鬼差制服的老者，正埋首在一本巨大、封面似乎是用某种兽皮制成的登记簿里。他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圆框眼镜，镜片后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眯着，枯瘦的手指捻着页角，动作慢得仿佛时间在他周围凝滞。他头顶稀疏的几缕银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岁月和文书彻底腌入味的迟缓气息。
谢必安风风火火地冲到那张同样古旧的木桌前，魂体带起的气流甚至掀动了登记簿上的几缕尘埃。她双手“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虽然只是魂体穿过，但这气势要做足），胸膛挺得老高，魂光都因激动而明亮了几分，用一种斩钉截铁、充满活力的声音宣告：
“大爷！报名！我要当助教！”
老鬼差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手一抖，差点把登记簿掀翻。他慢悠悠地抬起头，厚镜片后浑浊的眼睛费力地对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这个魂体凝实、一脸急切（或者说亢奋）的年轻女鬼。
“小姑娘，新来的？”他的声音沙哑而缓慢，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悠长的拖音，“以前…干过培训吗？有啥…特长？”他一边问，一边慢吞吞地扶了扶那副沉重的眼镜，目光在谢必安身上逡巡，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审视与不信任。
“特长？那可多了去了！”谢必安立刻接口，生怕这慢吞吞的老鬼差反悔或者再问出什么刁钻问题。她再次挺起胸膛，魂体光芒随着她激昂的语调节节攀升，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首先！我特别擅长用最清奇、最独到的视角解读咱们冥府的规章制度！那些条条框框，在我眼里，那都是有生命、有弹性的！您想想，什么叫活学活用？我绝对是典范！比如——”她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狡黠，“就上个月，孟婆汤配方微调那次，我那个‘活学活用’的实践案例，那可是在奈何桥头引起了不小的……嗯……轰动效应！”
老鬼差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孟婆汤事件？那可是轮回司内部通报批评的典型案例，据说导致当天投胎的魂体有百分之三十出现了短暂的“前世今生记忆串台”现象。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听不出是感兴趣还是警惕。
谢必安一看对方没立刻赶人，更是信心爆棚，立刻祭出了她认为最具分量的杀手锏：“还有！大爷，我会做PPT！阳间认证的！PPT纺织女工！顶级的那种！”她骄傲地扬起下巴，仿佛这个头衔足以让她在冥府横着走。
“PPT…纺织女工？”老鬼差果然被这个闻所未闻、充满阳间科技与手工业混搭感的头衔镇住了。他布满皱纹的额头皱得更深，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稀疏的胡须，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半晌，他才用一种带着浓浓怀疑的慢速语调，试探着问：“哦？PPT？那…你会用咱们冥府的‘幽冥幻影仪’吗？”他抬手指了指房间角落。
谢必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角落里放着一台造型极其怪异的设备。主体是一个巨大的、仿佛由黑曜石整体雕琢而成的底座，上面布满了意义不明的凹槽和凸起的水晶节点。底座上方悬浮着一个不规则多面体的幽蓝色晶体核心，正散发着微弱、不稳定的光芒。几根闪烁着暗紫色流光的半透明能量管道从核心延伸出来，连接到墙壁上一个同样布满符文的金属接口上。整个机器看起来古老、神秘，又透着一股随时可能失控的暴躁能量感。这就是冥府的投影仪？跟她阳间用的轻薄笔记本和塑料投影仪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但此刻，退缩就意味着与二十点功德值失之交臂！谢必安只看了一眼，心中瞬间闪过一万种“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启动”的猜测（包括但不限于用魂力灌注、念咒语、甚至可能需要滴血认主），但脸上却绽开一个无比自信、仿佛天下没有她搞不定的设备般的灿烂笑容（如果魂体的光芒变化能算笑容的话）。
“小菜一碟！”她再次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魂体手掌再次穿模），声音洪亮，斩钉截铁，“大爷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不就是个‘幽冥幻影仪’吗？交给我！给我一个支点——”她双手猛地向两边张开，做了一个夸张的撬动动作，魂光炽烈，“我能用PPT撬动整个培训现场！保证让那些新来的小鬼差看得目瞪口呆，听得五体投地！”
这番豪言壮语配上她过于活跃的肢体动作和闪闪发光的魂体，在这光线暗淡、气氛沉闷的角落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吵闹。
老鬼差被她的气势（或者说噪音）震得往后微微仰了一下身子。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仿佛自带噪音和强光特效的年轻女鬼。思维活跃？创新精神？应对奇葩？嗯，从她进门到现在这短短片刻的表现来看，倒是“货真价实”，甚至可能有点超标了。至于PPT纺织女工和撬动现场…老鬼差布满皱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慢悠悠地低下头，枯瘦的手指翻开那本巨大的兽皮登记簿。厚厚的纸张发出沙哑的摩擦声。他那布满老人斑的手指，在写着“新鬼差职业素养与沟通技巧（基础篇）”那一栏下面缓缓划过。那下面，只有寥寥两三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还被一道粗粗的、仿佛带着怨念的墨线划掉了，旁边还批注着几个小字：“不堪其扰，主动请辞”。
这差事，显然不太好干。那些刚从阳间下来、思维还停留在“十万个为什么”阶段的新鬼差，加上冥府那套需要“灵活理解”的规矩，能把一个循规蹈矩的老鬼差折磨得魂体不稳。眼前这个咋咋呼呼、自称“纺织女工”的小姑娘，或许…或许真能歪打正着？
沉默在弥漫着陈旧纸张气息的角落里持续了几个漫长的呼吸。谢必安感觉自己的魂核都快要被这无声的等待给揪紧了，那二十点功德之光似乎又开始变得遥远。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推销自己时，老鬼差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吞吞地从登记簿下方抽出一张薄薄的、颜色惨白的纸。那纸张的材质非皮非革，透着一股子阴冷，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他用一支笔尖泛着幽绿磷光的骨笔，在那张惨白的登记表上，极其缓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谢必安”三个字。每一个笔画落下，那暗红的纹路似乎都微微亮起一瞬，如同在汲取着某种契约的信息。
写罢，他将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登记表递了过来。动作依旧慢得令人心焦。
“行吧，”老鬼差的声音依旧沙哑缓慢，如同磨损的砂纸，“明天下午，未时三刻，‘新鬼差职业素养与沟通技巧（基础篇）’的助教，就你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睛，厚厚的镜片反射着角落里幽冥幻影仪那幽蓝核心的微光，看不清眼神，但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嘱托，仿佛在送一只懵懂的小兽踏入未知的丛林，“好好表现。”
那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石头，轻轻落在谢必安魂体上，瞬间压过了方才所有的亢奋。好好表现？怎么表现？那台怪模怪样的幽冥幻影仪她连开关在哪儿都不知道！PPT？冥府的设备能识别阳间的文件格式吗？还有那些“奇葩新鬼”……她忽然想起自己就是最大的奇葩之一。一股迟来的、混合着心虚和巨大压力的冰冷感，顺着无形的意识脉络，悄然蔓延开来。
她伸出微微有些虚幻颤抖的手（至少意识里是颤抖的），接过了那张惨白的登记表。指尖触碰到纸张的刹那，一股契约般的冰冷束缚感瞬间缠绕上来，与那二十点功德值的光芒在她魂核中猛烈地碰撞、交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