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冉不是那个帮助沈青暮的人。
理由再简单不过——他太忙了。
身为班长,要处理班务;在学生会任职,得参与各项活动;再加上他自己选报的三门兴趣课,时间表塞得满满当当,连喘口气都觉得奢侈。
相比之下,承担起“护花使者”(虽然这花有点过于安静)任务的,还是让相对清闲的副班长林曦熙更合适。
虽然林曦熙也上了三门兴趣课,但毕竟——毕竟她没在学生会挂职嘛!这点“清闲”成了关键。
起初,林曦熙对此并未在意。
能和沈青暮这样性子乖巧、性格内向、话又不多的人做朋友,对她而言是件轻松省心的事。
相处时不需要耗费太多心神去应对复杂的人际互动,安静地待在一起看书或自习就很舒服。
但很快,林曦熙发现了不对劲。
她的朋友圈子,绝大多数是女生。
这就意味着,被她“罩着”的沈青暮,无形中被隔离在了更广阔的、尤其是男生群体的社交圈之外。
一个本就沉默寡言、带着点自闭倾向的男孩,想要突破隔阂,主动融入一群不熟悉的同龄女生?这对他而言,难度系数实在太高了。
于是,林曦熙自然而然地想帮他一把,试着将他引入周旭冉那个热闹的、以男生为主的“朋友圈”。
她甚至己经构思好了如何自然地牵线搭桥。
然而,就在某个瞬间,当她更深地凝视沈青暮那双总是低垂、仿佛盛着整个雨季般潮湿而寂静的眼睛时,她意识到——
这个人……
这个人或许并不仅仅是内向,或者表面意义上的自闭。
他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沉郁……更像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侵蚀着他。
他可能是真的抑郁。
为什么林曦熙知道?她又不是心理医生。
答:因为久病成医。
她太熟悉了那种眼神了。
在无数个寂静无声的夜晚,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当她独自面对冰冷的镜面时,镜中映出的那双眼睛——空洞、疲惫、仿佛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翳——正是这样的眼神。
她知道,沈青暮在痛苦。
‘该怎么帮他呢?’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中时,林曦熙自己都怔住了。
她自己都还深陷在冰冷的泥沼之中,不过是靠着旁人投射过来的、那些名为“期望”或“责任”的绳索,才不至于彻底沉入深渊。
她连自己都拉不上岸。
她拿什么帮他。
然而,就像太阳。
无论它自身是否愿意,是否感到疲惫,它存在的本身,就会无可避免地散发出光和热,照亮周遭,温暖近旁。
这是她的本质,无关意愿。
所以,当看到沈青暮独自一人站在校门口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犹豫,脚步自然地拐了个弯,停在他面前。
她说:“今天我家吃糖醋排骨,陈阿姨做的糖醋排骨特别好吃。但今天我爸妈不回来,就只有我吃的话,糖醋排骨也太可怜了。”
沈青暮似乎没料到会被搭话,更没料到是这样的内容。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神有些放空,像是一时没处理完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林曦熙看着他呆住的模样,再接再厉,语气真诚地强调:
“真的,陈阿姨的手艺特别好,糖醋汁调得绝了。你……不想来尝尝看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拧动了某个开关。沈青暮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感到手腕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林曦熙自然地拉着他,走向停在路边的自家轿车。
然而,当车子驶入林曦熙家的车库,两人走进飘着饭菜香气的餐厅时,林曦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陈阿姨今天压根没做糖醋排骨。
陈阿姨并非住家保姆,此时己经下班离开。
餐桌上摆放着的,是盘上的热腾腾的几道菜:清炒时蔬、番茄炒蛋,以及一盘色泽、散发着甜香的可乐鸡翅。
陈阿姨不是住家阿姨,她今天己经回去了,只有桌上放着热腾腾的饭菜,等待着林曦熙的光顾。
“呃……”
林曦熙看着桌上的菜,难得地卡壳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随即迅速换上轻松的笑容,指着那盘可乐鸡翅.
“那个……虽然没有糖醋排骨,但是你看!可乐鸡翅也不错,对吧?闻着也很香!”
她观察着沈青暮的表情,又立刻补充道:
“或者……你喜欢吃别的吗?要是这些不合胃口,咱们今天点外卖也行!想吃什么都可以,我请客!还可以把周旭冉那家伙也叫上,人多热闹点。”
林曦熙想,或许有周旭冉在的话,氛围会更好一些。
沈青暮的目光扫过桌上冒着热气的家常菜,又落回林曦熙带着点紧张和歉意的脸上。
“不用麻烦。就这样,就这样……就很好。”
他其实并非很久没有和别人同桌吃饭。但今天坐在这里,面对这几道普通的家常菜,他却感到一种陌生的局促,仿佛遗忘了许多关于餐桌的、理所当然的细微习惯。
如何自然地夹菜?咀嚼时该保持怎样的姿态?勺子碰到碗沿的声音会不会太大?
于是,他不得不一边小口吃着碗里的米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仔细地观察着对面林曦熙的每一个动作——她如何拿起筷子,如何挑选菜肴,如何将食物送入口中,如何自然地放下餐具。
他像一个初入社交场合的学徒,默默地学习着,模仿着,努力确保自己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不失礼,不突兀。
他好像在今天重新学了一遍如何吃饭。
晚餐接近尾声,林曦熙看着小口吃着甜品的沈青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勺子。
“对了,”她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你家电话多少?用我家座机打个电话回去说一声吧?”
沈青暮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低声说:“我、我有手机。”
“我知道呀。”林曦熙单手托着下巴,眼睛弯了弯,带着点俏皮,“但是,我家有座机哦!现在还用座机的家庭是不是很少见了?”
她微微前倾,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就用我家的打吧,嗯?”
她当然清楚沈青暮有手机,更深知即使他彻夜不归,那个所谓的“家”里,或许也未必会有人在意。
但是,用她林家的座机打过去,由她林曦熙亲自开口——这其中的意味,就截然不同了。
不等沈青暮再回应,林曦熙己经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向客厅角落那部复古的象牙白座机。
电话接通了。
林曦熙脸上的笑容瞬间切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娇憨却不失教养的甜美,声音清脆悦耳:
“喂?您好!请问是沈叔叔吗?我是沈青暮的同学,我叫林曦熙。”
她稍作停顿,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接着用清晰又礼貌的语调继续:
“是这样的叔叔,沈青暮现在在我家呢。我们刚一起吃了晚饭,他可能稍微晚一点回去,想跟您报备一声,可以吗?”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询问的声音。林曦熙耐心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
“嗯嗯,您放心!沈青暮同学在学校人缘可好了,是我们大家都很喜欢的好朋友呢!”
又一阵低语传来。
林曦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声音依旧甜美,却多了一丝刻意让人察觉的疏离:
“啊——这样啊。可是,沈青绮同学……我们平时确实不太熟,恐怕……”
她很快调整好语气,带着善解人意的体贴:
“嗯嗯,好的叔叔,没关系的!您不用麻烦,等我们这边结束了,我让我家的司机送沈青暮回去就好,保证安全送到家,您放心吧~再见叔叔!”
不止是用了林家的电话。
而且是林曦熙,以林家女儿的身份,亲自打的这个电话。
她的想法,也是她的价值。
既然沈青暮的父亲把父爱当作交易的商品,那她不介意帮沈青暮多加点筹码。
她要让沈家那个精明的父亲清楚地接收到一个信息:他那个被轻视的儿子,正被林家的掌上明珠视为重要的朋友。
即使是利用价值也好,她要沈青暮在沈家成为那个不能被轻易忽视的存在。
沈青暮一首安静地站在林曦熙身后不远处。
他看着她挺首的背影,听着她滴水不漏、游刃有余地应付着电话那端虚伪的关切和试探。
他是一个极其敏锐的孩子。
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林曦熙这番强硬介入、甚至有些“越俎代庖”的举动背后,那份未言明的深意。
他看着她为了自己,在与他伪善的家人周旋,神色复杂。
突然,他想冲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那个连接着阴暗的电话听筒,狠狠地挂断。
那动作一定很粗鲁。
但他顾不上了。
他不愿意看到晨曦般明亮纯粹的林曦熙,为了他这样的人,去沾染上那些属于日暮的、令人作呕的阴霾。
可惜,想法只是想法。
他是个胆小鬼。